品读|烟雨江南 纸上沧桑
苏沧桑
□海飞
一
此刻是午夜两点,是适合回忆的最好时光。犹豫再三,最后我选择了回忆一下我的二十年以前。那时候我刚刚而立,并且拥有一辆海狮牌28寸脚踏车。
那年我隔三岔五骑着脚踏车穿行在诸暨县老旧的北庄路,车轮滚滚像裁纸刀一样裁开了这座尘土飞扬的小城。在北庄路那家叫“博览”的书店里,我邂逅了一本叫做《风月无边》的散文集,作者苏沧桑,相片上名不副实地未见半丝沧桑。那时候我是狂热的文学青年,比现在清瘦,勤勉。在2003年,我也出版了一本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时光飞纵,很多年过去了,我在杭州莫干山路某幢高楼的十七楼上班,苏沧桑竟成了我的同事。有一次闲聊,她告诉我,当我在诸暨小城邂逅她的《风月无边》时,她也在《钱江晚报》上第一次看到了“海飞”这个名字和一本叫做《丹桂房的日子》的书。她之所以成为我的同事,是因为放弃了民航机关的工作,“一意孤行”地来到省作协就职,无非是想让自己离文学更近些。其时,这个众人眼里安静单纯的女子,不事张扬却爽利果决,海岛人的真实性格已渐露端倪。
言归正传,这个普通的午夜,让我们有请苏沧桑作品里那些氤氲的文字。午夜是最美妙的时刻,我喝茶,翻看,手足无措地来回踱步,那些文字让我汗颜。在苏沧桑如织缎般绵绵不绝的文字里,能看到西湖柔软的光亮,能看到大海汹涌的波光。不是像青草一样散发着植物的单纯气息,而是像整个森林、整个海洋一样散发着无比清新、无比丰富且耐人寻味的气息。苏沧桑从海岛玉环来到杭州,她一路遇见树、遇见沙、遇见海,遇见万事万物万象,也遇见自己。所有事物都与她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的共性才是真正的沧桑。哪怕是繁华过后的落尽,哪怕是旖旎之外的萧瑟,哪怕是蹄声渐远,一匹瘦马在古道上前行的苍凉。这些人与事被苏沧桑细细地剖开,排列组合呈现出某一个令人动容的局部。我觉得这样的行文方式,也算是有情至极致处的无情,是所有美丽表象下让人看到的残酷。
总之,苏沧桑来自海岛,她的文字是含水的,文字之中我们看到的是海的肖像,或者说苏沧桑的散文就是海。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海平静的一面,海面,海水,海藻,海的泡沫,海之万物,以及海上的朝霞与夕阳,海鸟与海上的船影……如此种种,苏沧桑的散文海,不是以壮美论,不是以秀美论,而是在我们看到的静美表象下,那种词语或者句式所达到的锋芒。这是一种蕴含在水底的汹涌波澜,直接拍打着你的内心。这是一种最柔美的劲道,不刚却烈,不咄咄逼人却字字带威,不霸气却不可冒犯……我爱这样的散文海。
我想,我有必要从苏沧桑的文字中听到一声消瘦而荒凉的鸦啼,也有必要从我三十多年以前的一辆海狮牌28寸脚踏车开始回忆……那样的话,荒草浩荡,阳光飞溅,西湖与东海皆一如既往地波光潋滟。
二
两年前的初秋时节,一行人踩着飘落在宝石山石阶上不知名的落花,一路汗涔涔地爬到了纯真年代书吧,参加苏沧桑新著《纸上》的读书会。慕名而来的读者中,其中有一位还是从哈尔滨来杭州帮女儿带娃的阿姨。《纸上》的主人公们也来了,船娘虹美,古法造纸人朱中华,品酒人康康,茶人王如苗和黄建春一起将一口龙井茶炒茶大锅一级级沿着石阶抬上了山。我和陆春祥作为对谈嘉宾,张林华、邹园、张婴音、游游等苏沧桑的一众文友深情朗读了媒体和评论家对《纸上》的评语。苏沧桑致辞说:《纸上》是她“老来得子”,我们则祝福她“子孙满堂”。
主持人萧耳说出了大家的同感:近五年来,你进行了“疯狂式”的、“沉浸式”的体验,冒着严寒酷暑,忍着病痛,去体验造纸、养蜂、养蚕、采茶,跟着戏班去流浪,从你身上,不仅看到了江南女子的斯文灵秀,还看到了侠女般的豪情。
透过宝石山的绿树掩映,氤氲之气间,我看到了一个生活中其实有点笨拙的女子——同事苏沧桑平时的样子。突然之间记起,我在某个黄昏下班后,曾见证她站在大厦的门口,高举着轿车的遥控钥匙,对着左边按一下,对着右边按一下,试图唤醒她找不到了的车子。于是终于知道,她忘了把车子停在哪里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我搭她的车去参加文学活动,她错过拐弯路口再掉头迂回,仿佛是一个恍惚的人。当然我也见过她在主持部门工作时的敬业,从不唯唯诺诺,也从不阳奉阴违。而我一向视自己的工作节奏飞快,办事效率极高,但没想到她部门事务繁琐,在不动声色间她带领部门人员完成各项任务,滴水不漏。在这中间,她还需要业余完成自己的创作。而在她创作《纸上》的诸多篇章,都需要进行实地采访体验。我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在刚出院不久,体质虚弱的时刻,在黄梅雨季里,像着了魔一样,跟着戏班黏着他们前后一个月;如何带着血压计和一堆药,前往新疆行程万里去追寻三代养蜂人的足迹,而且大多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甚至冒着生命的危险,因为一群受惊的蜜蜂是能瞬间蜇死一匹大马的;如何半夜三点起来和养蚕人一起用桑叶喂养十万条蚕。她说,如果没有一些疼痛的经历,自己不会成为现在的自己,文字也不会成为现在的文字。
我仿佛看到了一颗文学的“野心”,也许她是希望在知天命之年,突破自己,超越自己,写出一部具有个人鲜明气质的代表作、流传得下去的作品。终于《纸上》面世,呈现的是一种全新的散文气象。七篇长散文,有六篇在《人民文学》《十月》这些最重要的文学刊物推出。关于苏沧桑的一些消息也接踵而至,比如她的作品受到了中国文坛和社会的广泛关注,接连登上全国各类好书榜,得到了李敬泽、麦家、阎晶明、孟繁华、俞敏洪等一众大咖的盛赞,她在网上与俞敏洪主题为《遇见岁月纸上相逢》的对谈,吸引了七百多万人的关注。也比如《纸上》目前已第九次印刷,被读者们誉为自带隐形翅膀给人力量带人飞翔的好书……
我们曾经探讨过小说和散文书写人性美丑的问题。苏沧桑执着于书写江南之美、人性之美,她说,地球上有一种动物进化得很好,有了抽象思维,有了哲学史、思想史、艺术史,这种动物叫人类。古往今来有无数的文学作品,但最让我们铭记的,感怀的,往往是人性中最闪光的部分,抚慰人心,温暖人心,引领人们继续探索并创造着璀璨的文明,所以,她一直觉得,揭露人性恶的文学是深刻的,传播美的文学亦是深刻的。所以,她不希望自己的文字仅仅是一面反映现实的镜子,而是一盏灯,能主动照见和温暖世界某个角落的某一颗心,让他或她遇见更好的自己。
也许,她是把自己的呼吸、生活、日常融入到了采访、共同体验、写作中去,所以才会生产出那些鲜活的有生命质感的文字,这些有生命温度的篇章,如暗夜里可以窥见的星空,感动众人。因为触碰到了书中七位主人公的来路、灵魂,生活和生命的最深处,所以这样的文字尤其显得本真和弥足珍贵。这是一次真诚的写作,是一次长时间在孤独中进行着的酣畅的散文长跑。
三
玉环岛,是苏沧桑的故乡,是一个被大海包围的岛屿,这座集农耕文化,海洋文化和移民文化的岛屿,于她,是一棵树的根,一条河的源头,是她“散文海”所有文字的来处。多年前,在一个夏夜,我们在玉环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兴之所至,我和省作协的几位同事一起穿过暮色,在苏沧桑的带领下,进入一个叫做山后浦的小村庄,进入苏沧桑的娘家小院,见到了她耄耋之年的父母。小院有藤椅和秋千,有一棵巨大的桂花树,有三层的白色小楼,有两口似乎能听得到东海涛声的水井。这是苏沧桑所有文字的真正来处。
从这儿出发,苏沧桑开始了她的文学之旅。
多年以后,苏沧桑出人意料地在她刚满三十年工龄时,毅然请辞了部门负责人的职务,提前退休。那时候她给出的理由是,她要像多年来一样,像她无数次回娘家一样,在一个个古老的节气里,回归故里,陪伴父母,自在行走,自由写作。尽管她的文字依然在江湖流传,她的创作风头依然强劲,但她已然如真正的闲云野鹤一般。我们很羡慕,也很佩服她的急流勇退。
苏沧桑是一个让我们不太能看懂的人,看上去很安静,语速迟缓,但行动力极强。也许,她只在与大自然亲近时、在与信赖的人亲近时、在与美亲近时,才会肆意张扬。
我也写过散文,但我写散文是一种个体行为,沉醉于夜深人静时敲打键盘的狂欢。而她不一样,她看重所有交往的人,跟地位无关,透明、坦荡、达观。比如她采访过的那些主人公,一一出现在新书发布会的现场,从认识的那一天起,就成为了一生的朋友。苏沧桑退休后,我们见面的机会稀少,只在一些媒体或朋友圈中,了解她的一些动态。相由心生,年岁渐长,她呈现在人前的是平和从容的状态。
苏沧桑有时在路上,有时在杭州,有时在她远在海岛的娘家小院。翻开人民文学出版社最近为她出版的三十五年散文精选集《遇见树》,那一张张意境唯美的图片,那些“充盈着水汽和灵气,也潜藏着雄风和大气”(阎晶明《诗意讲述“非遗”故事》)的文字,让我能想象海岛的潮声,能想象她与耄耋之年的父母作伴的样子,与每天不请自来的斑鸠、与桂花树、与四季花鸟鱼虫和风雨作伴的样子,我甚至能听到她的母亲每天起床后的第一句祈祷词“国泰民安”,看到一到金秋十月,娘家小院铺满阳光和桂花雨,苏沧桑和父母一起做桂花糖、喝桂花酒、看满地落花的样子。让我想起《月亮与六便士》里以高更为原型的男主人公查尔斯?斯特里克兰,他离开繁华都市,遁入南太平洋塔希提岛画画的那几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难道做自己想做的事,生活在让你感到舒服的环境里,让你的内心得到安宁,是糟践自己吗?
难道成为年入上万英镑的外科医生取得如花美眷就算是成功吗?
我想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取决于你认为你应该对社会做出什么贡献,应该对自己有什么要求。”
苏沧桑的内心里也许也住着一个查尔斯?斯特里克兰、一个狂野的梦想家和理想主义者,也许她也会在海岛上度过余生,但我想,她终究不是查尔斯?斯特里克兰,于她而言,文学固然重要,家人和亲情,于她才最重要。
多年前,莫言先生在苏沧桑的第一本散文集《银杏叶的歌唱》后序中写道:“写作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但没有必要让写作改变了你的生活。”我不知道,那是一句无意中的谶言,还是苏沧桑三十年来一直谨记着的一句话。
李敬泽先生曾为苏沧桑新作《纸上》题字:烟雨江南,浩大民间,纸上沧桑。这一句已道尽所有。
海飞,小说家,编剧。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1000多万字。著有《麻雀》《青烟》《像老子一样生活》等多部小说集;《丹桂房的日子》《没有方向的河流》等多部散文集;《惊蛰》《向延安》《回家》《醒来》《风尘里》《苏州河》等多部长篇小说。曾获人民文学奖、国家五个一工程奖等多个奖项。
海飞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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