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不动声色——《静居长安》后记
□马婷
我一直觉得周原和长安有某种联系,就像我们的先人从岐地到了镐京,几千年后,我也从扶风到了长安,并且居住在了少陵塬上。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弄清楚我门前的樊川路与樊哙还有杜牧的关系。韦曲、杜曲和去天五尺的长安韦氏、京兆杜氏的关系。
诚然,我明白此地同我的故乡周原一般古意流长,适合居住。更何况我的东侧即是“南可观秦岭风光,北可赏城市繁华”的揽月阁。它的脚下便是杜公祠,看,如若在盛唐,我也该居住于此呀。于是,我走在路上时开始昂首挺胸,甚至于有时要向同行者侃侃而谈,我们脚下的路曾是谁的府邸;你看到的那株古树,哪个文人,哪个帝王也曾抬头仰望。但我素日里其实并不喜过多活动,只时常徘徊在家与工作室之间,读书、习作、偶尔出去采风,间或几次回老家之行。
我的故乡,我以前想要撇开它,我的创作很早就脱离了农村,有一些人说我弃掉了陕西作家一贯的乡土化写作,但我知道这是源于文字。我的文字是脱离乡土的,但我的素材,却是都市和乡土穿插,并且我发现,故乡给予我的感受还是更深,于是我的《法门往事》和《龙里四时》破天荒地投稿一次就被留用。此后一年,我写家乡的龙里系列屡屡见刊,这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我的创作。
于是我明白,任何人都离不开故乡,离不开居住之地。我出生后的十八年是在故乡度过的,十八年之后,我开始走向城市。这些年,我唯一的一次时间长且跨度远的旅行是那次丝路采风。只有它让我的灵魂得到洗涤,让我的心灵得到震撼,让我的那些书本上的知识变成了活的,让我写就了那么些文字。
于是我知道,我得出去,上街,甚至入地。对,我得看到地下的东西。这个城市最宝贵的东西都在地下,于是我去三座荒芜落寞的帝陵,去窦府巷寻雀屏佳话,去湘子庙寻访,去南豆角村,去唐长安天坛遗址,去郑国渠和昆明池。爬上城墙默默地走、走进小巷静静地看。甚至,去秦镇寻木杆秤传人、去水寨村看八十岁老人做瓦当、去周至体验蔡侯纸、去阎良找寻古人《核舟记》中的核雕技艺。可以说,我的这本书是用脚步走出来的,我离开了象牙塔,抛却了文献资料,用眼睛去看,用心去感。尽管我知道这座城底下尽是故事,哪怕我用脚步全部丈量一遍,也无法感知它的厚重,在它面前我太渺小,瘦弱浅薄的后来者,却想要探寻它的故事,最终只能略到它的皮毛。如若它是一条龙,我只摸到了它的鳞片,如若它是一只凤,我只触到了它的羽翼,而我相信我穷极一生,也无法触摸和探知到它的全貌。
它几千年的历史甚至令我生畏。但我是从周原来的,扶风北地,京当旁边,龙里村。我自幼生长之地比这片土地更为古老,我的家人们至今用周礼约束着我的一举一动,而这些,已经深入到骨子里。
我的性格像极了这个地方,我有周人的沉稳,又有秦人的勇气。所有看过我的字的人都说我外柔内刚,于是,我充满斗志,自幼好强。从不止步于眼前,我的一位尊敬的先生说:“你内心的那股子骄傲呀!”他笑了笑,笑他看穿了我。我也笑了,笑他太懂我了。
不动声色,在所有轻视面前,不言语,暗发力。另一位我曾经认为并不了解我的先生说“她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奇怪的是我们并无多少交流。所以我从不羡慕有些热闹,当然,除却与熟悉的好友在一起喜笑颜开之外,我尤不善在陌生场合交际,这种不善最先体现在酒桌上,很少能潇洒从容地端起酒杯,大方漂亮地一一去攀谈敬酒。我的这种不主动的表现甚至随着年龄越大更甚。我的那位尊敬的先生说:“你就这样做你自己,最好。”我不知这是不是安慰的话,但我就此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这是我性格中缺憾的东西,但我对于要写的东西却从不逃避,一定要走近,接触,所以我联系了那些非遗传承人。他们同我的父亲一样都是匠人,因而用匠人的精神接待了我,让我得以靠近那些古老的、精美的技艺。那些土地也无私地包容和接纳了我,如今,我虽已落户西安,但对这片土地而言,我仍觉得自己是个客人。我用客居于此的态度在这片土地寻访,客气而尊敬。唯有此,我的内心才永远存有一份敬畏。这种心态,就像幼年时于亲戚家做客,总要拿出最勤快的姿态,说着最得体的话,而在自己家中,则是什么形象也不顾的。
所以,我愿意永远以客居于此的态度,对这片土地,尊崇而敬畏,爱护而景仰。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的故乡周原,在我的心中也是永远绕不开的,我不想脱离它,因而说,只是客居于此。老了,还是要回去的。
老了,确是要回去的。
马婷,90后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中国作家·纪实》《青年作家》《湖南文学》《边疆文学》《四川文学》《绿洲》《散文选刊》等,作品《尺八》被翻译成英文并发表于美国《南方评论》。著有散文集《十亩之间》《静居长安》,曾获“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陕西青年文学奖”等。
马婷
来源:青年报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