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叙事策略与人物命运的共振——万玛才旦《松木的清香》简评
□安殿荣
《松木的清香》曾刊于《十月》。这是作家、导演万玛才旦在世时最后一篇公开发表的小说。得知他离世的噩耗,身边的朋友都非常意外,无不为之扼腕!我曾与万玛才旦老师在一些活动中有过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他为人谦逊,低调少言。我更多的是通过他的小说和电影,来感知他的内心世界和艺术追求,以及他对生命的感悟、对世界的认知。
许多杰出的导演都自己写剧本,例如谷克多、爱森斯坦、伯格曼和赫尔措格。万玛才旦也有多部电影改自他的小说。从他小说的结构和质地可以看出,他在创作小说时,就带有强烈的电影意识。《松木的清香》就是这样一个短篇,阅读时无时无刻不能感受到文字背后有一个善于调度的镜头,从环境特写到人物刻画,都给予了颗粒度饱满的呈现,使读者具有很强的在场感,并采用交替、补充讲述的手法,使这个篇幅短小的作品,展现了主人公多杰太颇为曲折和令人惋惜的一生。
短篇小说因篇幅有限,对写作技巧和戏剧冲突的设置往往有更高的要求。《松木的清香》至少设置了三层戏剧冲突。
第一层冲突设置在小说开篇,来自多杰太命运的两个主要讲述者——“我”(户籍民警)和青年牧民。小说开篇为“我”和青年牧民的相遇,营造了一个极为紧张的、具有强烈冲突感的空间氛围。他们在楼道里相遇,青年牧民蹲在办公室门口抽烟,看到“我”咄咄逼人地发起责问:“这个办公室里上班的人是不是你?”“你为什么迟到了二十三分钟?”“你们国家干部上班可以随便迟到吗?”步步紧逼的三连问,强化了青年牧民与户籍警之间的对立情绪。“我”没有正面回答,打开门后,用一句“你先把烟掐掉再进来”,用制度和规则约束青年牧民,打破“我”迟到的尴尬,结束了两人对峙的第一回合。
空间是交往的媒介,当叙事空间转到“我”的办公室,这方空间随即被味道、光影、温度、声音等赋能,马上生动起来。先是青年牧民“带进来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和身上的汗臭味混杂在一起的奇怪的味道”,“我只好走过去打开了窗户。窗户外面的阳光白晃晃一片,冬天凌厉的寒风‘呼呼’地扑了进来”,还有青年牧民电子表发出的奇怪声音的报时“北京时间,下午十五点整”。这些味道、色彩、声音,对于主角多杰太的故事来说,都是闲笔,但正是这些闲笔,在小说甫一开篇,便将读者拉进一个鲜活的场景之中,呈现了不同类型人物聚合在同一空间后产生的奇妙反应,开启了不同命运线条的碰撞与纠缠,也奠定了小说的讲述基调。当“我”发现青年牧民要为之开死亡证明的那个人自己也认识后,他们从各自不同的视角,相互补充,回顾多杰太命运多舛的一生。
第二层冲突弥漫在小说全篇,主要源自多杰太与“我”的命运差距,也是多杰太在自己命运认知上的冲突。从牧区转学过来、连自己的汉文名字都不会写的多杰太,经过一年的努力,竟然成了班里的第一名,他知道自己是聪明的。但是已经失去父母的多杰太,很快又失去了庇护他的舅舅,使他没有机会再读书,成了一个小混混,后来还沾染了赌博的恶习,感受过一夜暴富的人生得意、风光无两,也尝过借贷无门、走投无路的苦果,最后在绝望中选择了死亡。多杰太成年后曾找过“我”一次,最感叹的就是:“我也觉得我这个人脑袋瓜还挺聪明的,就是命不太好嘛。”就是这层潜在的不甘心,形成了多杰太命运的基调。这层冲突的展现,得益于作家对讲述者的成功调度,通过“我”、青年牧人、中年牧人,以及最后一个与多杰太通话的人对多杰太的回忆,使读者在简短的篇幅之内,对多杰太一生中几个关键的人生节点有了充分了解,并随他命运的转折起伏而感叹不已。
小说结尾部分,新的冲突——传统规矩与法律之间的冲突凸显出来。中年牧民按照“黑头藏人”的传统规矩处理多杰太的尸体,还请活佛算过,当晚八点实施火葬。但因为死因不明,交警提出必须要进行尸检。这层冲突的设置,重点不在渲染两者的对立,而是借此戏剧性,突出藏族人众生平等的观念,以及对生命的虔敬之心。这也使读者突然明白了小说开头青年牧人与户籍警的冲突,他急于开出死亡证明,也是为了不耽搁火葬时间。
这三重冲突依次铺开,推给读者的是关于命运的思考以及对生命的态度。同样聪明的两个人,甚至是更聪明的多杰太,始终没有过上“我”这样的体面生活。也许是基于这个原因,“我”主动为多杰太的火葬选择了更好的松木。这里面也不乏一种惋惜和补偿的态度吧。小说结尾还特别写到对多杰太骨灰的处理。“一些细碎的粉末状的骨灰沾在了我们的手上,我们的脸上,我们的头发里,我们的衣服上。”“一些骨灰肯定也被我们吸进了肺子里。”这是一层很深刻的隐喻。四处飞扬的骨灰沾染到“我们”的身上,渗透到“我们”的身体里,引起了“我们”短促有力、富有节奏感的咳嗽,更强调了一种命运的相关性,体现了生命之间的相互纠缠、交叉与渗透。因而,他者命运的复杂性,也不仅仅存在于单独的个体,这也是小说讲述个体命运的意义所在。
万玛才旦通过这三层冲突的设置,使人物命运波澜立现,也使小说主题表达更为丰富深刻,余味悠长。美国评论家赫曼·G.温伯格曾说,叙述故事的方式本身就是一个故事。同样一个故事,能讲好也能讲糟;有人能把一个故事说得娓娓动听,更有人能把它讲得十分精彩。这取决于讲故事的人是谁。万玛才旦无可争议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然而天妒英才。斯人已逝,相信万玛才旦的文字和镜头留给我们的思考将是深刻的、恒久的。
安殿荣,中国小说学会理事会理事,有作品散见于《南方文坛》《满族文学》《广西文学》《文艺报》等报刊。
安殿荣
来源:青年报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