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观众送到艺术思考的路口
青年报记者 丁文佳/文 受访者/图
一袭红裙,是对贾布的第一印象,结合她所从事的艺术讲解工作,下意识就将这抹热烈的红视作油画上的色块。看画需要联想,奈何西方油画与我们的文化差异悬殊,乍一看很难“入戏”。沿着展览动线一路走马观花地看,在漫不经心的感受中偶尔萦绕疑问,也置于得不到及时回答的寂静中旋即消逝,眼前这场视觉盛宴犹如未曾发生。
贾布说:“我来将观众送到思考的路口。”
有趣的才容易被记住
“艺术包含了历史,而历史就是一堆八卦,是非常有趣的。”贾布以印象派画家德加举例,“德加是反对户外写生的,他借着开玩笑口出狂言:‘政府应该组织一个警卫队到郊外去,只要看到有人在户外画风景,就应该把他们全都biubiubiu枪毙。’我会故意把这些拟声词用在其中。”这也是贾布从一开始定下的slogan——“准确、好懂、有趣”。这打破了艺术一贯的严肃形象,也恰恰是多数观众走出展馆后还能回味的部分。“大家往往在展厅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是一趟体力活,所以我要不断加入跟日常生活相关的梗,让大家知道艺术没有那么高雅和神秘,反而是很有趣的,因此我必须用大家都懂的语言去‘翻译’。”
贾布形容自己的性格是包打听,并且还包不住,“我什么都想知道,知道后就有非常强的讲故事欲望,这大概是做艺术讲解的大前提。”这几年,贾布的线上语音讲解作为官方导览常驻上海东一美术馆,“语音导览作为展览的周边服务,一直是‘小透明’,一般没有人会特别提及。我在‘莫奈与印象派大师展’上做过统计,所有评价中对于语音导览的提及率达到20%,好评率更是高达98%。当时我特别有成就感。”至于剩下2%的不满意,则是出自对收费这件事本身的抵触情绪。
即使现场讲解服务收费不菲,但也照样吸引拥趸无数,贾布曾遇到过一位第五次来看展的观众,他每次都会购买不同人的讲解服务。“即使是同一幅画,每个人讲的侧重点也不一样,有人讲技法、有人讲故事,我就侧重讲艺术史和故事。”诸如“拉夫领”是什么、“威尼斯总督”是什么头衔以及文艺复兴的始末等,贾布总会在讲解过程中穿插着讲一讲。
自从将讲解搬到现场后,贾布发现自己准备的“包袱”,不见得都响,“你自以为有趣的东西,没人理,但有时候我随口一说,现场观众的反应却特别强烈。”贾布会根据现场观众的反应进行调整,“现场讲解是有一定表演性的,说话节奏、表情变化、肢体动作等都要留出给观众反应的空间。我和观众是互相激发。”贾布说,自己能帮助他们解决随时蹦出来的疑问,而她也能发现一些此前准备时并未关注到的问题,因此得以窥见一个全新视角。
想明白了才敢大胆讲
野兽派创始人马蒂斯身上有一个经典故事——一位妇人在他画室观画时,指着其中一幅说:“这个女人的手臂太长了。”马蒂斯礼貌作答:“夫人,这不是女人,是一幅画。”这意味着,画不用和真实的世界一模一样,艺术家可以用个人感受来代替客观真实。若切回观众视角,这一切又将变得扑朔迷离,贾布说:“艺术作品的介绍总是被装扮得花枝招展,在各种玄妙的说辞下,很难看清艺术到底是怎么被认可的、艺术家关心的是什么,他们的驱动力又是什么,这些在书本上是不一定能看到的。”
之前的近20年,贾布作为媒体人,广泛接触各类艺术家,“从享誉国际的大师到无法靠艺术吃饱饭的底层……艺术家的众生相,我看到太多。”每一张艺术家的人生画像都给贾布留下了鲜活的“艺术史”,她得以从中了解他们内心真正的需求或痛苦,“当他们面对媒介的时候,讨论的永远是艺术和理念,但他真正在关注什么?这些才能真正引发艺术的运转逻辑。”贾布坦言,以往艺术史相关知识虽然东一下西一下看了不少,但对自己而言实则是一堆碎片,眼前活生生的艺术家与白纸黑字的艺术史交错,“书本上的艺术史知识是确定的内容,是易学的,只要有讲故事的能力,消化总结后就能讲明白,而对艺术规律的认知没那么简单。”
“大概三四年前的某一天,我好像突然间打通了任督二脉,我突然明白艺术是怎么回事了,‘明白’指的是我能够有一套自己的思维体系将我所拥有的知识,重新打造一遍后输出。”于是,她开始以自媒体形式在社交平台上发布艺术讲解作品,短短两个月粉丝量破万。渐渐地,她将目光聚焦于跟美术馆的合作,甚至在没有任何确定前景的情况下,自费做了小程序将语音导览放上去让馆方试听,最终与上海东一美术馆达成合作,后来有了现场讲解服务。
如何看懂一幅画,是很多人的疑问,贾布对这一问题显然驾轻就熟,“关于‘懂’这件事,就像一张千层饼,不管你懂到了什么程度,你往上看都会有人比你更懂,往下看当然也有比你不懂的人,所以,不要去过分纠结懂或不懂,有多懂之类的问题。”贾布认为,大家频繁看展的目的无非是建立起一套对艺术的认知体系,尤其是听过讲解后慢慢摸清楚自己的能力范围,“我的做法是只讲事实,画上的内容事实、艺术家的人生经历、艺术史的发展,比如我说毕加索史无前例地厉害,并不是个人基于眼前画作的评价,而是在艺术史上他已经占据了那样一个地位,这种认知是非常真实的判断。”无疑,贾布的那套艺术认知体系既是个人的洞见,也源于作品本身的客观事实。
贾布曾经在录制莫奈的《睡莲》讲解词里,讲到这位身患白内障、年逾七旬的高龄老人,仍然决心投身一场规模宏大的艺术创作计划。贾布说,“自己非常上头,上头到在录语音导览时甚至哽咽”,但她会一遍遍地录制,直到情绪平复,“因为观众对艺术的感受是非常私人的,我不想用自己过于强烈的情绪,去影响观众的感受。”
显然,艺术之美、艺术家的坚定与勇气,人们对此的感受是共通的,在展厅里,很多观众看着莫奈晚年的巨作,听着贾布讲述画家的人生故事,不禁潸然泪下。
▎身临其境
贾布说画:弗朗切斯科·特雷维萨尼《安东尼和克利奥帕特拉的宴会》
“这是一个埃及顶级白富美搞定罗马顶级高富帅的顶级拉扯场面。
右边坐着的女子,是克利奥帕特拉七世,她当然还有一个更广为流传的名字,叫埃及艳后。
埃及艳后所处的王朝是托勒密王朝,这是亚历山大大帝的部将托勒密在埃及建立的统治,所以埃及虽然身处非洲,但托勒密王朝的法老们却是白人。
埃及艳后上台时,托勒密王朝的统治已经风雨飘摇,北边的罗马对埃及虎视眈眈。当罗马独裁者凯撒来到埃及时,埃及艳后抓住机会, 抓住了英雄凯撒的心。两人还生了一儿子,叫凯撒里昂。
公元前44年,凯撒在罗马元老院被暗杀身亡,埃及艳后失去了靠山,她回到埃及,伺机而动。
几年之后,罗马的另一个大英雄马克·安东尼来访埃及,乱世危局之中,埃及艳后必须抓住机会,让安东尼也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好给埃及,也给自己找到一个新的靠山。
女人和男人的顶级拉扯,靠的肯定不是作小伏低,而是要充分秀肌肉,展示自己的力量与财富。
进画面了。这场迎接罗马贵宾的宴会摆在花园中,花园里布满罗马式的建筑,餐桌上摆满了金银打造的餐具,远景中两个侍从正端着盘子急吼吼地上菜,桌边也围着几个侍女,桌前还有一个侏儒小丑,正拉着一条狗在表演节目供主人取乐。
对于埃及艳后来说,这些都还不足以展示她的富甲天下,女王向安东尼展示了一颗无价之宝的珍珠,然后把珍珠丢进一个装满了醋的金杯里,准备一饮而尽。
坐在对面的安东尼看到这惊人的一幕,连忙站起身来,伸出手想要阻挡女王这疯狂的炫富举动。
女王一饮而尽这杯珍珠醋,也找到了新的保护伞,安东尼成了她的儿子凯撒里昴的养父。”
贾布说画:莫奈《睡莲》
“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展厅里所有作品的创作时间,是从1916年到1926年,也就是莫奈人生的最后10年。同时,这些作品的尺幅,要比之前的那些大很多。为什么会年纪越大,体力越差,反而能越画越大呢?
1914年,一战爆发,此时的莫奈,75岁,他已经成为法国艺术的标志,荣誉和财富,潮水般向他涌来。然而,长寿是上天的恩赐,也是惩罚,他必须眼着着,他所爱的、所在乎的人,一个个离开这个世界。
他失去了妻子,爱丽斯在几年前患白血病去世。在他们共度的这三十多年的人生里,爱丽斯是莫奈最忠实的人生伴侣,是他的精神寄托。
他失去了儿子,他亲眼看着他的长子让,三十多岁的年轻生命在他面前崩塌。
他失去了朋友,他送走了西斯莱、莫里索、毕沙罗,后来,他又送走了德加和雷诺阿。他送走了几乎印象派所有的人。他是印象派的代表,也是印象派在这人世间最后的守望者。
他失去了健康,常年在户外写生,把自己暴露在风霜雨雪之中,严重地损伤了他的关节,很多年里,他都经受着风湿的折磨。
最要命的是,白内障正在让他一点点失去了视力。对一个画家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加让人恐惧?
就是这样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整个世界都认为,他的艺术创造力、他对生命的热情,已经结束了,难道你真的还指望一个七十岁的老头继续发光发热吗?
莫奈说:不,我要继续战斗。1914年,当一战的战火在欧洲大陆燃起,莫奈也在吉维尼的花园里,发起了他自己的战争,人生的最后一次总攻。
老夫聊发少年狂,这是一项前所未有的,震惊了整个艺术世界的计划,称为“大装饰”。他要创作一个系列的巨幅花卉作品,有多巨大呢?所有的画面高2米,最大的一幅17米长,其他是12米、8米和6米长,全部加起总长91米。从1914年直至离世,莫奈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这个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上。”
青年报记者 丁文佳/文 受访者/图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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