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哪吒2》联合动画导演戈弋:“全村托举”为中国动画电影踏出一条路,但这条路道阻且长
青年报·青春上海见习记者 朱彬
目前,《哪吒之魔童闹海》(以下简称《哪吒2》)已突破中国影史最高票房记录,稳坐票房榜榜首。众所周知,这部动画电影不是饺子导演一个人一家公司的力量,其背后有138家公司的合力托举。在电影片尾一长串的鸣谢名单中,来自上海嘉定的红鲤文化赫然排在第二位。而该公司的创始人、导演戈弋,也出现在主创人员名单之列,担任联合动画导演。作为4000多名制作人员中的一位,在深度参与电影制作阶段,戈弋与每个镜头已经“交手”了不下数十遍甚至上百遍,不过在看到影院观众的反映时,他还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自豪感。和很多普通观众一样,“刷了两次,依旧还会被电影中申公豹救出李靖夫妇后转身跃向天庭战斗、哪吒与母亲相拥不得的场面所打动”。而这不仅仅归因于故事情节的铺陈,还有动画表演、特效、色彩光影,音乐,全体集合后的最终呈现。
“若前方无路,那就踏出一条路”
开辟中式“超级视效”制作路径
戈弋和红鲤动画均两度参与《哪吒》电影。2017年,红鲤动画作为首发团队加入项目制作,参与《哪吒1》全流程制作。海边沙滩、龙宫的场景,以及陈塘关和终局火焰莲花的部分,均由红鲤动画完成,工程量占全片近三分之一。在《哪吒2》中,玉虚宫、12金仙开会、会后哪吒敖丙互诉衷肠等动画制作,哪吒进入宝库、星辰里的云等特效均由红鲤动画完成。公司约有 100余位工作人员参与其中,包括、资产构建、layout、动画制作、角色特效、环境特效、灯光渲染、合成等环节。
此次《哪吒2》,戈弋本人更是作为主创人员参与其中。2023年3月开始,戈弋便前往成都,在可可豆动画驻场一年时间有余,亲自担任联合动画导演,负责全片的动画表演工作。去成都时,他便做好了长期在当地工作的准备,带足衣物,甚至还在成都找好租房。“虽然计划在那里长呆,但是工作量确实不同一般,甚至远超过第一部。第二部单单1900多个特效镜头便超过了第一部的所有镜头。第一部哪吒最后的火焰莲花仅仅只在第二部中场作为一个特效镜头出现。”他在回忆参与两部《哪吒》电影制作时表示。
“上午十点半至晚上十点半,每天工作10小时是常有的事,一天工作16小时的情况都有,”面临巨大的工作量,这位从事动画行业近三十年的“老法师”也会偶感不适,“每天都吃外卖,身体实在吃不消。为此,中途家人还去成都陪了我一段时间。”
身体上的不适尚在其次,作为动画导演,他每天面临的挑战更多在于精神和思想层面上的。“譬如在动画层面,除了大的表演设计,小到动画人物的手指弯曲、嘴角抽搐等,都需要动画师完成,部分表演还需要通过翻阅大量资料,结合想象来完成制作。但如何将想象具象化,并呈现出生动化的表演,这是比较磨人的,也很烧脑。”戈弋介绍,在动画表演上,饺子导演也对他们有着极高的要求——将动画提升至表演级,既不能动捕,还要足够真实细腻,既要搞笑,还要自然。为了将故事通过表演去感染观众,我要带着动画师一帧帧的扣细节,一帧帧的卡节奏。
将东方化的、中式的表达方式融入其中,强调中国化的动画叙事。“在肢体语言的细节表达方式上,不同于西方,东方人的一动一静之间更为内敛含蓄、张弛有度。”
对此,“最佳男主角”饺子导演贡献了绝大部分的表演示范,戈弋会和同事反复观看。在此基础上,研究京剧和中国经典影视剧里的老戏骨演员,寻找灵感,观察京剧演员的唱念做打、一招一式,尤其是他们的身段、表情、形体动作等“做派”,分析影视剧演员的肢体语言和动作表情,不断观摩直至理解后转化成动画表演。
戈弋建议,如果观众有二刷三刷影片的机会,可以再去感受这些动画细节。任务压力太大时,也有同事“倒苦水”,“那么小的细节观众看不见吧?能理解吗?有必要这么较真吗”,他却认为,“当所有微小的细节组合在一起时,观众未必察觉但能感受到。我们在品尝菜肴的时候也不知道厨师在哪用了心,但是我们就是会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
除了有生命的人物动画,动画导演还需要负责“无生命”的表达。“以最后如海浪碰撞的妖仙大战场面为例,我们最初以为全部只需要用特效制作即可,但制作出来的效果并不是导演想要的,因为电脑只会按照指令生成物理效果,但导演说组成这些“海浪”是亿万有生命的角色,就像天空中的鸟群,海底的鱼群。”这便需要动画师发挥想象力,“动画师要预演出来两波人马交战呈现的带有意识的‘浪’。即便天元鼎这种存粹无生命的的爆炸表现,节拍和呈现方式也需要动画师提前预演,如此一来,特效师才能更清晰地完成制作。”类似大量在动画制作中没有走过的路,都需要自己走一次。他们创造性的工作恰似印证了电影中的那句台词:“若前方无路,那就踏出一条路”。
“打破观众对中国动画的成见”
打造老少皆宜的动画电影
自己踏出一条路,也是戈弋对这些年心路历程的总结。普通家庭出生的戈弋,因为从小喜欢画画梦想成为漫画家,1997年毕业后便从商科转行至动画行业,十年间参与数不过来的欧美日动画制作。2007年开始自学三维动画软件,将绘画工具从铅笔变成了鼠标电脑。12年至16年期间担任动画导演和联合导演,制作《龙之谷-破晓奇兵》《精灵王座》两部动画电影。
“上映后,两部电影“虽然也收获了不错的口碑,但因为题材还有宣传着重了海外主创的加入,很多观众以为这是进口动画”戈弋毫不隐瞒地表示听到这些反响挺唏嘘的,彼时的环境对国产动画真是没有自信,大部分观众的认知里,‘国产动画都是粗制滥造’,‘动画电影是给小孩看的’‘小孩才看动画’”。好在《大圣归来》让大家重拾对国漫的信心,也为国漫电影提供了机会。
这同样也是饺子导演的《哪吒1》神话故事的开始,仅在票房呈现上,《哪吒2》较《哪吒1》取得了更好的成绩。“核心原因是突破了观众对它的预期。”戈弋分析,物质的熵增定律是一种魔咒,电影市场也不例外,出现烂尾的影视剧比比皆是。“这种魔咒不容易打破,所以才没有人敢躺在《哪吒1》的功劳簿上偷懒,誓将《哪吒2》死磕到底的。”
在《哪吒2》上映前,他料想到影片的成绩会不错,但真当看到影片获此佳绩时,他描述自己心境:“就像看到全家培养的一个高材生,考中了状元,理所当然感到很自豪。虽然培养的阶段充满了艰难坎坷,不过当翻过了这座山,回头看也都是自己走过的路。”他认为,票房一定程度上证明了动画电影的成果业已显现,中国化叙事在市场上获得认可—成见打破了。
凭借自身专业素养,早在2017年,他创办了红鲤动画。“红鲤鱼方为传统年画形象寓意吉祥,借以鲤鱼跃龙门之意。”在结束《哪吒2》的动画导演工作后,他和红鲤动画又在开展历史题材的系列电影《三国的星空》的制作,并作为系列第二部的导演。
“未完待续”
中国动画制作产业仍任重而道远
当被问到《哪吒》爆火后公司是否有业务合作蜂拥而至时,戈弋无奈表示,“一直有优秀项目邀请红鲤,只是目前公司产能只能照顾一部电影,如果周期短更是只能完成部分。纵观整个动画行业,缺的也不是项目和就业端口,而是优秀的动画人才。”关于人们津津乐道的“全村托举哪吒”的壮举,他却感慨,“协同制作是动画行业抱团的一种正常现象,也是所有影片能按时制作完成的唯一一种方式,其背后也反映了动画行业存在的问题:中国动画人才在市场上缺口太大。”
其他行业对动画行业人才存在虹吸效应。“国内动画行业尖端人才流失至游戏行业的现象司空见惯。相比游戏行业,动画行业的经济体量不可与之同日而语。”据《中国游戏产业报告》,2023年国内游戏市场实际销售收入3029.64亿元,2024年增长至3257.83亿。而前瞻产业研究院和艾媒咨询统计,2023年动画电影票房总额仅79.77亿元,中国IP授权商品零售额1401亿元。动画行业市场规模不及游戏行业。
尽管《哪吒》动漫作品取得了巨大成功,动画行业仍面临诸多挑战,且任重而道远。“目前中国动画行业运用的底层技术,全部都是好莱坞运用过的技术工具。有且只有一些二次开发的应用型技术”他指出,运用全球的技术打造中国审美形象和中国故事已经被验证成功,但技术运用得炉火纯青以及故事的完美表达并不代表中国整个动画行业达到了顶尖水平。
在他看来,目前国产动画的成功主要集中在神话题材的动画电影。譬如《大圣归来》《哪吒》等。但“房屋的搭建不能只有一根主梁,还要有其他承重梁。”他希望中国动画电影多领域生长,期待现实题材、历史题材、科幻题材等等不同类型的动画电影出现。“如果只有神话题材,市场可能会出现审美疲劳。只有打造动画的矩阵平台,动画制作公司相互协助,相互借鉴,整个动画市场才能不断发展壮大。”
他认为,在整个体系层面,中国动画行业也与西方还存在一定差距。“譬如人才培养上,国内动画相关教育体系对动画人才的培养,无法立即转化成行业生产力,企业还需要负责相当漫长的新手基础培养,时间直接转化为经营成本。认同感上,国内缺乏安妮奖这类有声望的动画专属奖项,动画的导演、制作、设计、编剧、配音、音效与配乐等领域提供的奖项和荣誉。技术研发上,好莱坞迪士尼、皮克斯、索尼、梦工厂等等,每个动画公司都能自己独立研发一套商用制作系统,但国内尚处于技术应用阶段,缺乏技术开发的能力。”
不过他仍对中国动画行业充满信心。他认为,《哪吒》的爆火为中国动画行业注射了一针“强心剂”,可能会鼓励更多人未来涌入动画行业。而他本人将带领着公司孵化新的动画电影。
青年报·青春上海见习记者 朱彬
编辑:陆天逸
来源:青春上海News—24小时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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