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的武侠和我们的赛博,一门连接两代青春的文学课
2025-11-30 生活

金庸和他的小说人物是一代人的青春记忆。图片由AI生成

青年报记者 唐骋华

这是一门由“挫败感”催生的课。当清华大学人文学院讲师耿弘明在课堂上抛出金庸小说里的桥段,试图引起学生兴趣时,却蓦然发现,底下毫无反应。挫败之余,耿弘明敏锐地意识到,金庸、武侠,这串联几代人青春的文化符号正悄然退场——现在的00后,似乎不看武侠作品了。这成为他开设“侠与骑士”这门课的初衷,在引领学生了解那曾经辉煌的大众文化的同时,也帮助他们寻找父母一代的青春记忆,借此走进00后的内心世界。

  缘起:当金庸失效 

生活周刊:你开了一门很有意思的课:“侠与骑士”,而这源于00后学生带来的挫败感,这是怎么回事?

耿弘明:我是90后,深受武侠作品影响。记得当年坐火车去北京上学,火车上挤满了陌生人,原本没有共同话题,突然有两个人聊到了金庸,结果车厢里突然就热闹起来,“无崖子怎么可能打得过王重阳”“郭靖和乔峰谁厉害”,辩论得热火朝天。到课堂上,由于我们跟老师之间的知识鸿沟太大了,我们听不懂,昏昏欲睡,老师就举了几个具体的例子,帮助我们理解文学理论。一开始举莎士比亚、卡夫卡的作品,也没太懂,老师见状就结合金庸作品,解释什么叫“叙事功能”。大家恍然大悟,觉得这位老师非常接地气。那时候真觉得金庸是一个可以全民共享的文化符号。

等我走上讲坛讲文学理论,面对台下昏昏欲睡的学生,故技重施,结果这些00后毫无反应,没有人能接住我抛出的“梗”。我忽然意识到:金庸乃至整个武侠小说是上一辈的喜好,已经不在年轻人的视野中了,金庸作为一个巨大的文化符号,失效了。从此,“当金庸失效”成了我的痛点,但也是兴奋点。我生发一个愿望:把从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的大众文化,也就是00后父母经历的青春悸动时刻分享给他们,同时也潜入他们的内心,了解他们正在读什么、写什么以及经历什么。这是我开设“侠与骑士”的初衷。

生活周刊:就像你说的,金庸、武侠曾是几代人通用的文化符号,但现在它衰落了,这大致发生在什么时候,何以如此?

耿弘明:我认为2006年左右是一个节点。那时候涌现出大量网络小说平台,计算机和手机也开始加速普及,很多人特别是青少年开始大规模接触网络小说、动漫、电子游戏,这些成为他们最主要的娱乐方式。与之相应,武侠小说就被渐渐挤到了边缘。而2006年左右,恰好是现在这批大学本科生出生的时候,所以我才会观察到“金庸失效”已经成为普遍现象。

生活周刊:这门课叫“侠与骑士”。“侠”指武侠,那么“骑士”呢?

耿弘明:指西方的骑士。因为很多同学先从动漫、游戏接触到西方的骑士文化,然后反推中国的侠文化,但两者所根植的社会结构和文化根源有着根本性区别。欧洲的骑士源于骑兵,立下战功后接受封赏成为骑士,是贵族序列中最低的爵位,相当于一个军事单位,后来发展出骑士精神。它的文化根源,是西方的宗教。而中国的侠,从来不是什么爵位,它的文化根源则是大家经常说的儒释道。以金庸小说为例,有个经典的说法,郭靖代表儒家思想的侠,乔峰代表佛家思想的侠,像杨过、令狐冲这样反叛、狂放的性格,代表道家思想的侠。我希望通过这门课,让学生了解这背后的差异,进而对中国的侠和西方的骑士,他们的异和同,都能有更深入的理解。

  回响:被浪漫化的往昔  

生活周刊:我有两个疑问:第一,既然00后已经不看金庸、不看武侠小说了,在课堂上讲授的意义何在?第二,你是怎么让他们对金庸感兴趣的?

耿弘明:好问题。首先,要讲现当代文学和大众文化,就绕不开武侠小说和金庸。但怎么让00后感兴趣呢?我的经验是,要和他们的经验产生关联。比如现在流行同人文、二创,其实同人文起源于武侠迷。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有一个普遍情况,我们看的武侠小说大多是借来的,可能今天借来第一册,明天是第三册,当中还有缺页,所以我们看到的情节往往是跳跃的,好不容易梅超风要和江南七怪打起来了,下一册却是其他内容。怎么办?只能“脑补”,自己把情节连贯起来。这是二创的巨大源头。还有,有些小说情节令人不舒服,比如乔峰误杀阿朱,实在让人意难平,于是出现了很多同人文,把情节改了。这么一讲,学生就理解了。

生活周刊:这种理解,或许就是00后理解他们的70后、80后父母的起点?

耿弘明:是的,我会在课上梳理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武侠文化的兴起,从武侠小说、武侠电影席卷大江南北,到网络小说、电子游戏兴起,再到武侠文化衰落等,一直讲到他们出生的年代,让他们了解在自己出生的那个节点之前,中国的大众文化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流变。那个被金庸、琼瑶统治的时代,被“四大天王”统治的时代是什么样的,他们的父母在青春期的时候为什么而激动、疯狂。我想,这样也有助于建立两代人之间的连接。

生活周刊:学生会有改变吗?

耿弘明:有的,第一个学期的作业,我让他们采访一位长辈,谈一谈长辈读武侠小说或者受大众文化影响的经历。有的采访非常好玩。有一位同学,之前死活不信邓丽君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影响力会比今天的肖战、周深还大,直到母亲告诉她:当年妈妈放学后骑30公里的自行车,就为了去朋友家听邓丽君的磁带。她真的被震撼到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精神食粮,如果她没有问过妈妈,可能永远都无法知道父母经历了什么样的青春。

还有个故事。一个同学采访了中学语文老师,这个老师在他印象里一直是一本正经的,很严肃,让大家背《诗经》《楚辞》,说托尔斯泰是最伟大的作家,让大家向鲁迅先生学习。然后他去采访的时候,老师说自己小时候也看武侠小说,为此没少挨家里人打,后来只能在上学路上从书上撕下书页揣着偷偷看。这个同学一下子就觉得老师和以前不一样了:原来谁都经历过“偷偷摸摸”的青春啊。

生活周刊:他们会因此反观自身,对当下的生活状态进行思索乃至反思吗?

耿弘明:我讲一个好玩的事。有个女生说,老师啊,我觉得20世纪90年代好纯洁啊。我一愣,我听过很多对那个年代的形容,但头一次听到说“纯洁”的(笑)。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那时大家都没有电子设备,男生女生交流要传纸条、写信,书籍资源有限,一个班里可能只有一本书,大家来回借,还要把书拆成很多册。你去图书馆借一本书,打开某一页,看到上面写着别人的读后感,那种感觉很美好。她把那个年代浪漫化了,但这总比毫无兴趣好,而且通过比照,她对当下被数字、算法包围的生活,也会有一定的审思。

  时代:各有各的“细糠”  

生活周刊:我觉得这门课最可贵的意义是让00后以理性的视角,回望父母那一代的经历和情感,让两代人之间能够了解和理解。

耿弘明:我认同这个说法。数学家华罗庚先生说: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这句话在网上被反复引用,但我觉得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对刚进入大学的同学来说,武侠文化也可能是少年的成人礼。你可以先看一点,了解长辈的精神食粮,然后再看一看,能不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兴趣点。

生活周刊:上了这门课后,有同学对金庸、对武侠小说感兴趣并开始阅读吗?

耿弘明:有的,不过他们是打游戏,看动漫、网文、短剧长大的一代人,刚开始看金庸可能不习惯,不太容易进入。金庸小说的前几章通常主线不明确,情节推进比较慢,有的同学就放弃了,但那些坚持看下去的,就会觉得很好看。同时我也发现,00后读书喜欢用游戏化视角。比方说有同学看《天龙八部》,只喜欢乔峰那条线,其他统统跳过。还有同学先找“60分钟速通《天龙八部》”的视频看,觉得聚贤庄之战很好看,就打开书专门看这段内容,等于浏览与精读相结合了。

生活周刊:今天很多人说,比起00后、05后,我们当年吃的都是“细糠”,你怎么看?

耿弘明:00后不吃“细糠”,而是直接吃肉(笑)。这种现象其实很正常。就像我读书的时候,所有老师都会说:你们这拨学生都不读书,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然后等我们成为老师,也对现在的学生说:你们都不读书,一代不如一代。也许等00后当了老师,他们还会对学生说:我们是看着《三体》,玩着《黑神话:悟空》长大的,你看看你们都在看些什么(笑)。

然而我们当年吃的都是“细糠”吗?我在课上讲近几十年来中国大众文化的演变,你会发现大众文化产品大多是粗糙的,但正是有这样的沉淀,才会出现张彻、胡金铨、李翰祥、金庸、古龙、周润发、周星驰等“细糠”。但我们不只是吃“细糠”长大的。那时候没有《王者荣耀》《黑神话:悟空》,能给我们带来欢乐的“糠”其实不多,所以随便一本武侠小说就能让我们欲罢不能、彻夜不眠。今天不一样,00后的“糠”比我们多得多,金庸不再能惊艳他们了。其实根据我的观察,同学们对金庸还是有兴趣的,而像梁羽生、温瑞安、黄易这些我们青春时代的偶像,已经几乎没人看了。

生活周刊:会感到惋惜吗?

耿弘明:当然惋惜,但那是因为我的青春期恰好踩到那个年代的尾巴,而那又是我的感官系统最发达的阶段。每一代人都有惋惜的事物,但不要把它客观化、普遍化,尤其不要把它变成一种强制性标准,去定义“细糠”。

  破壁:重新认识00后  

生活周刊:从前视金庸小说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而等金庸成为经典,年轻人已经不看了。更不要说对网文、游戏、动漫等的研究了。文化研究、大学课程似乎总有某种滞后性。你怎么看?

耿弘明:其实金庸还好,严家炎老师、陈平原老师很早就将金庸小说经典化了。但我们的文学教育是以18、19世纪西方文学和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作为坐标轴的,后来加了点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如果采用这个坐标轴的话,与其叙事模式相差太大的作品便很难被容纳。金庸小说还好一点,可以把它们归入《基督山伯爵》一类。但网文就无法定位和评价了。还有观念问题,有学者会有意无意地把网络小说跟严肃文学对立起来。这在我看来是不成立的。要知道网络文学内部还分好多层次,有人就认为唐家三少、天蚕土豆属于通俗路线,烽火戏诸侯、猫腻在文学上有更高的追求。网络文学里还存在纯文学写作,在豆瓣乃至起点上,很多人还在写那种节奏很慢的文本。新媒介的场域足够大,各种各样的写作风格都有。

生活周刊:你有学生在写作吗?

耿弘明:有啊,不久前还有学生来找我聊,说他花大量时间来写作。写什么呢?给各种动漫写同人文。他不拿去网络平台发表,也不给别人看,他不是为了谋生,只是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放松。我特别感动。这种不是为了将文本转换成名声和金钱,不需要被别人知道、认可的尝试,不正是写作最纯粹的状态吗?还有的学生会发在校内网,能吸引几百上千个读者。他不求获得更大名声或做畅销书作家,也没有催更压力,只是享受获得一个小共同体认可的状态。

生活周刊:这和外界以为的00后不读书、不写作,沉迷于数字世界,很不一样。

耿弘明:是的,我真的觉得现在这些学生的身体里潜藏着巨大的创造力,他们学东西很快,写的东西也超乎你想象,远超前几代。关键在于我们怎么跟他们打交道,建立关系。如果你第一堂课就让他们给你的知识体系、时代背景以及表达打上一个“思想钢印”,那么对不起,他们会在大学四年里封闭与你交流的通道,让你觉得他们只是一个个乖巧的“做题家”。但其实他们都不是“做题家”。所以怎么走近他们、理解他们,需要我们认真思索、探索。

▎耿弘明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讲师,写作与沟通教学中心教师,《数字人文》编辑。主要从事西方文论、技术哲学、早期计算机与控制论文化、批判性思维与写作教育等方向的研究。

青年报记者 唐骋华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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