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与墨水,劳动与创造,当一个外卖女骑手夺回生活定义权

在路边等待时,朋友为王晚拍下的照片(摄影:阿西)。
青年报记者 唐骋华/文 受访者/图(除署名外)
从山东乡村到北京街头,她把电瓶车骑成了驰骋命运的坐骑。餐箱里装着《活着》,手机里存着未完成的小说,她在都市的车流中穿行,也在文字的缝隙里回望人生。
外卖女骑手王晚的新书出版两个多月了,她已经接受了好几轮采访,以至于没精力跑单,影响了骑手等级。等忙完这一阵,她觉得自己还是要回归“一边跑外卖,一边写东西”的节奏。“这是我能找到的最自洽的生活方式,”王晚说,“不像过去那样拧巴了。”
这句话像一个锚点。在此前三十多年里,“拧巴”是她的人生关键词,命运之手似乎总想将她推离生活的轨道。好在,汗水与墨水、劳动与创造,又将她拽了回来。
乡村卡夫卡
拧巴,或者用比较文艺的说法,小众,是王晚与生俱来的特质。
有多小众呢?她举例说,小时候喜欢一种家乡话叫“泥猴”的东西,其实就是沙土经雨水冲刷后形成的各种土坷垃造型,有的像猴子,有的像羊羔。她觉得好看又可爱,老往家里捡。上到初中,同学追星,往课桌上贴明星照,王晚却无感。她贴山水画。
更让她显得小众的,是对文学的热爱。
小学二年级,母亲带王晚去邻居家串门,大人扯家常,她躲在一旁看一本500多页的笑话集,乐得不行,自此成为书迷。先是读《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伊索寓言》,不过瘾,又翻出哥哥的中学语文课本,后来还自己读《红楼梦》。“很多字都不认识,跳着读,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享受读书的感觉。”小小年纪,王晚已经接触过不少大作家,如鲁迅、卡夫卡、契诃夫。
十几岁的孩子能读懂卡夫卡吗?“他有一种荒诞感,而在我老家,喜欢文学是一件离谱的事。”王晚解释道。
王晚生于山东省聊城市观城镇,父母都是农民,每到农忙季节,全家老小都要下地干活。唯独王晚年幼体弱,又总爱埋头看书,帮不上忙。在母亲眼里,这个女儿属于“没用的”。母亲也无法理解女儿怎么不像村里其他女孩,初中毕业了要么准备嫁人,要么外出打工,而非要去读高中。高考前夕,在母亲的“威逼利诱”下王晚放弃学业,外出闯荡。
“那是2010年,我19岁。”此后十多年,王晚辗转济南、成都、西安、南京等地,做过快递员、医院的标本外送员、电话销售、网络推广、保洁……
她依然爱看书,去图书馆借书,不停买书。出租房灯光昏暗,也挡不住她对阅读的渴望。落脚北京,一个重要诱因是下班后可以去西单图书大厦蹭书看。刚开始跑外卖时,王晚还往餐箱里塞了一本余华的《活着》。送餐低峰期,骑手或三五成群聊天,或者刷视频、打游戏,王晚不是看书,就是戴上耳机听书。
晚上她还会写东西。这个习惯始于2011年,日积月累,有了一部长篇小说、一些短篇小说,还有诗歌、散文等。
“这是我抵抗命运的方式。”王晚说,“我从小就觉得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初中时看电影《立春》,蒋雯丽饰演的王彩玲在县城当音乐老师,一心想去北京的歌剧院,最后愿望落空。“我心里面很恐慌,想将来一定不能跟她一样。”而王晚所能依凭的,只有文学。

王晚电瓶车后座收拾整齐的外卖箱。
越敏感越拧巴
“除了我,家里没人喜欢文学。”王晚说。她的二哥倒是大学毕业生,但是个理工男,与文学无缘。那么王晚对文学的热爱从何而来?她归结为敏感。
王晚从小内心敏感、情感细腻,这一部分是天生的,还有一部分源于家庭。
她是家中老三,出生后被抱去亲戚家生活了几个月,为此家人经常调侃她“不是我们家的”,这让她没有安全感,生怕被遗弃。父母感情不好,总是吵架,“一吵架我娘的情绪就极不稳定,我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以免她突然对我发脾气。”农忙时分,全家下地干活,独自留守的王晚感到害怕,她会爬上屋顶,观察周遭。坐在高处,她觉得身上的细胞都打开了,感受着天地气息,内心丰盈。
然而,当时家乡贫乏的物质条件和更为贫乏的精神生活承接不起这种丰盈,能给予王晚慰藉的,终究是文学。鲁迅的冷峻、萧红的凛冽、卡夫卡的荒诞、契诃夫的温情……陪她度过无数个夜晚。外出打工后眼界日益开阔,她又读到余华、莫言、李娟、刘亮程等当代作家。时至今日,她在豆瓣上标记的书籍已超过千本。文学,为漂泊者构筑起一座精神家园。
但现实中的她并不快乐,甚至可以说活得非常拧巴。
“我一直在埋怨我娘。”王晚说。当年母亲把她送去北京三姨家寄宿,白天到厂里叠纸盒,说是“打工赚学费”,可等她回来,学籍已被注销。“读书改变命运”的梦想被生生扑灭,王晚不得不早于预期地迈入社会打工。她心里憋屈,有段时间母亲打来电话她都不想接。
工作也不顺心。由于仅有初中学历,她只能干些没有技术含量的活,乏味无聊,又脏又累。“干着干着就受不住,跑了。”虽然也找到过影视编剧、新媒体运营之类的岗位,可能力又达不到,往往没等老板发话,就识趣地走人了。王晚数了数,跑外卖前自己打过17份工,没一份长久的。这样自然攒不下钱,日子过得紧巴巴。常年操劳也损坏身体机能,年纪不大,王晚就觉得浑身是病。于是她越发对高考梦断心怀怨念,无法原谅母亲。
“人在脆弱的时候就想找个依靠,指望他来拯救你。”29岁那年,王晚结婚了。“相亲认识的,程序员,在城里有一套房子、一辆车,长相也还可以。”婚后王晚才发现,丈夫在外面借了高利贷,她把彩礼和存款全部填上都不够还债。最终她净身出户,远离是非。
这场失败的婚姻带给王晚的教训是,别把希望寄托到他人身上,“没有人承受得住你人生的重量”。过得再拧巴,还是得自己扛。
逆行人生
2024年3月,因主管出言不逊,王晚辞掉了保洁的工作,随后在大哥的建议下当了一名众包骑手。王晚的大哥已经在北京跑过一段时间外卖,每天挣两百来块,不多,也不孬。关键是,众包相当于兼职,接不接单、接多少,都由骑手决定,自由度较高。这正合王晚的心意。当时她还心存幻想,想找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无奈学历和履历皆不匹配,海投了一阵简历,杳无音讯。
2024年4月7日,在注册成为骑手一个月后,王晚接下第一单,给客人送汉堡包。
作为新手,刚开始她只敢在租住的于辛庄村跑。于辛庄村位于北京五环外,聚居着约7万名“北漂”,每个工作日的早晚高峰,地铁口都要排起两三百米的长龙。这里的外卖需求量很大,正好给王晚“练兵”。等跑熟了,她将大本营挪到昌平一处体量庞大的商业综合体。这里入驻商户超千家,包括几百家餐饮店。很多外卖骑手在这儿蹲守,方便取餐。
以“新据点”为圆心,王晚跑遍了方圆10公里内的所有小区,每个商场、门店——哪里有障碍、路不好走,怎么抄近道,摸得一清二楚。到夏季,她每天跑8到10小时,能赚300元,运气好的话能赚500元。
相比男骑手,女骑手面临的困难更多,比如换电瓶。“一天最少换四次,少一次都不行,半道容易没电。”但电瓶很沉,要把它举过头顶,放进换电柜格口,对女骑手来说颇为不易。王晚会向男骑手求助,“他们都会很热情地帮忙,至今没人拒绝过。”这是骑手间的情谊。
王晚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顾客,有贪小便宜的、无理由拒收的、莫名其妙给差评的。也不乏温馨时刻。高温天常有顾客留言,叮嘱她注意防暑。有次下大雨,一个女孩送了王晚一条会闪灯的钥匙链和一只铁皮青蛙。
前一阵王晚感觉腿麻,去中医院挂号。医生看她自费,就把中药换成中成药,“见效慢点,但便宜”。医生又劝她交社保,但看她敷衍的样子,就不再多说,却默默替她把医药费付了。

午高峰时在路边等单的外卖骑手。
牢牢抓住掌控感
王晚不喜欢扎堆,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无论打工跑外卖,还是读书写作,都独来独往。2017年,以外来务工人员为主体的皮村文学小组声名鹊起,涌现出几位“网红”作家。王晚租住的于辛庄村离皮村不远,可她一次都没去过。她的想法是:“我不愿意被贴上‘打工文学’‘素人写作’的标签。”
不过,连续的创作、投稿也让王晚结识了一些文友。比如2015年在网上认识的马晓康。马晓康是王晚的山东同乡,写诗和小说,曾留学澳大利亚,现在北京师范大学师从莫言读博士。在马晓康看来,尽管王晚曾频繁换工作,但她对阅读和写作的执着始终未变。这最为可贵。而她对世间百态的细腻观察和真诚朴素的情感,使文字蕴含着巨大力量。
马晓康将王晚的作品推荐给《作品》杂志,总编王十月很欣赏,鼓励王晚写下去。“王老师告诉我,女外卖员是个难得的题材,你有这样的生活,又有写作能力,要抓好它。”
这激发了王晚的斗志。入冬后北京气温骤降,不宜多跑单,王晚就利用空隙,写跑外卖的见闻。但因为冬天骑手少,单价高,抢到单子她还是会送。有几天送得不亦乐乎,马晓康忍不住问:“你经济紧张吗?我先打给你一万元,你安心写作吧!”王晚又感动又惭愧,就见缝插针多写点:“但也不能完全不跑,这成了纯粹花钱,那不行。”
王晚发现,尽管跑外卖把时间拆得支离破碎,身体也日渐磨损,却让人安心,“因为有个活我随时能干,这是我能掌控的人生。”从被迫辍学到漂泊异乡,频繁换工作,再到结婚又离婚,身不由己的王晚平生头一次获得了掌控感。她要牢牢抓住。
质疑母亲,理解母亲
王晚的情绪也发生了变化:怨念明显减少。她学会了自省,客观看待过去。“我觉得把问题全部归咎于原生家庭是不负责任、不成熟的。”回想起来,母亲瞒着她注销学籍固然错误,但以王晚的成绩,大概率也考不上大学。“我娘认为既然这样,何必浪费钱上学,不如打工养活自己。”对一个冬天只吃得起大白菜的贫困家庭来说,这是无奈却理性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王晚对母亲有了进一步的体认。
王晚的母亲其实是高中毕业,做过老师,年轻时也喜欢读书。但婚后在家种地、带孩子,经济上依附丈夫,久而久之,消磨了自身的意志和兴趣。对她来说,人生大事是节省每一分钱,将孩子拉扯大,帮他们结婚生子:“这导致她很轴,强迫你按照她的想法走。”
但事情又有两面性。“如果我不出去打工,可能(就会)跟表姐一样。”王晚的表姐喜欢读书,家里有两书架书,是王晚在老家唯一有共同语言的人。表姐成绩不错,却服从家里安排上职工学校,进国营工厂,工厂倒闭后又匆忙结婚,至今在老家相夫教子。表姐家境好,丈夫也靠谱,却总是高兴不起来。前一阵让王晚给她挑些书,说“需要治愈”,可具体治愈什么,又说不上来。
王晚觉得,母亲把她推出去打工的同时,也将她推出了原有的生活轨道,推向更好的世界。至少,自己不会像表姐那样郁郁寡欢。
“所以,你跟母亲和解了?”记者问。王晚想了想,把“和解”换成“理解”。她理解了母亲的处境,理解了她的无能为力。
王晚也学会了与母亲相处。从前,母女俩的对话充斥火药味,母亲说“东”,王晚偏要说“西”,永远拧着来。“现在我不直接对抗了,只跟她讲我自己的活法。她听多了也有感触。”慢慢地,母亲不再催促她结婚,也不再强人所难。“我娘不是冥顽不灵的人,她愿意跟外界连接,愿意改变。”王晚记录下母女关系从紧张冲突到彼此理解的过程,真诚感人。
《跑外卖:一个女骑手的世界》今年9月底问世,已加印两次,印数2万册,销量不错。王晚决定降低跑单的密度。“中午和晚上跑一会儿,其余时间闲逛,读书,写写东西。”这是她有生以来最舒适的节奏。
去年秋天,王晚回老家帮忙收麦子,母亲从铺盖底下拿出200元塞给她,说是干零活挣的。母亲还一脸骄傲地说:“以前我光催你结婚,现在觉得不管你也不孬,你就权当替我自由自在点。”过了几个月母亲来电话说,亲戚孩子满月,要随份子,正发愁呢,居然从衣袋里摸出200元,“是上次我给你,你又塞回来的?”
青年报记者 唐骋华/文 受访者/图(除署名外)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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