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激、神秘、浪漫,也许这就是潜水给普通人的印象。但还有一群人,他们与时间赛跑,与波涛暗流搏斗,与历史长河对话,与死神争夺生的希望,他们共享着潜水之名,却背负着不平凡的使命。
“世越号”打捞、“桑吉”轮救助、“长江口二号”古船重见天日,一项项名扬海外的任务,一次次艰险的磨练,铸就了上海打捞局的潜水铁军。一位潜水员在自己的笔记上这样写道:“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广的是我们不退缩的精神。我们要将光明与希望播撒在寒冷与黑暗的深处。”我们有幸走进他们的基地,一起去听听上海打捞局潜水队的故事。
青年报记者 张逸麟
浦江苦练
为了更多的“降维打击”
夏日的上海异常炎热。走在上海打捞局潜水基地的林荫中,记者与上海打捞局工程船队潜水队潜水长贾琦聊起了救助打捞界的“华山论剑”。
6月底,上海举办了一场救捞系统水上搜救技术比武,全国各地的潜水救助高手聚集一堂,各展身手。
“大家都很强,彼此切磋技艺,取长补短,也加深了战友情。”贾琦谦虚中带着自信,“至于成绩嘛,我们还可以。”其实作为赛事的东道主之一,上海打捞局在这场大比武中斩获多项桂冠,并荣获打捞团体奖第一名。
穿过林荫,视野豁然开朗。基地位于军工路上,面朝黄浦江,上海的母亲河,正是打捞局潜水员们最好的训练场。
由于浦江里泥沙俱下,贾琦和潜水队的伙伴们过一段时间就要用水枪冲掉训练区域的积沙,“泥沙要是积得多了,落潮时,这里都能见到江底,就没法训练了。”
泥沙也导致了江水浑浊。一般潜水随着深度加大,能见度也会下降,“可我们的黄浦江一下水就什么都看不清,操作完全靠手摸。”贾琦介绍道,但这样艰难的训练环境,对于潜水员们的技艺提高帮助很大,“练久了,对于水下的情况心里就有谱了,虽然看不清,手和心就是我们的眼睛。”
目前上海打捞局的潜水员有100多人,其中也包括很多年轻的潜水员。在很多人心中,潜水是个浪漫的运动,畅游大海,欣赏着五彩斑斓,当初贾琦也带着类似的遐想加入了打捞局,当然现实与遐想的差距还是比较大的。
“无论是在黄浦江的基地,还是打捞作业的长江口、东海,水况都比较恶劣,水下能见度很低。”贾琦表示,潜水员对个人身体素质的要求很高,不亚于飞行员。一般的潜水爱好者,极限下潜深度约为水下40米。然而打捞局的潜水员,一旦抵达事故现场,潜入的深度远不止于此,60米、80米甚至100多米,这是他们无法决定的。
在水下,每下沉十米,潜水员多承受的水压相当于一个标准大气压,你不得不面对深水中的黑暗、冰冷与孤独。有时往水深处看,底下仿佛就是一个黑洞,用力地把人往下吸。许多年轻潜水员首次下水,感觉就跟看恐怖片似的,水中的未知让人毛骨悚然,有时一条鱼游过去,人会被吓一跳。
“那些新人们总是吐槽,每次下水训练都草木皆兵,生怕被海中的生物蜇一下,咬一口。其实这是对未知的恐惧,但你要干这一行,就必须克服这种心理,接受黑暗,习惯黑暗。”在贾琦看来,这是每个新人必经的磨练,也只是最初、最小的挑战,他们未来参与各项救援打捞任务时面对的挑战,要大得多,严峻得多。
“泥沙多、能见度低,风大水流急,而且有许多涌流、暗礁甚至突然出现的漩涡,长江口到东海的恶劣水况,在全世界范围内也是排得上号的。正是在黄浦江这样艰难的环境中苦练,在长江口、东海这样水况恶劣的地方实施任务,上海打捞局打造了一支潜水铁军。”贾琦坦言,在这样的环境下,大家技艺提升得非常快,“在这边练得多了,干得多了,再去其他海域进行海工项目时,就有点降维打击的味道了。”贾琦回忆道,“比如之前去沙特进行海下清理作业,那边的海面波澜不惊,水下采光也好得多。我们在清理时,打掉一个海生物,漂亮的热带鱼就会被‘大餐’吸引过来,围绕在我们身边游动,仿佛在休闲潜水,美不胜收。”
在贾琦看来,潜水员在磨练技艺、提升水平方面是无止境的。尤其是要敢于挑战最尖端的潜水技术。如今全世界潜水员在技术上都在激烈竞争,比如作为核心技术的饱和潜水,是可以类比载人航天的伟大事业,我们中国的潜水员,虽然起步比西方晚,但也在不断向潜水高峰攀登。
2006年实现了我国饱和潜水“零”的突破,2011年饱和潜水实践作业深度达到196米,2014年将国旗插在南中国海313.5米深的海底,刷新国内饱和潜水作业纪录,打破国外300米级饱和潜水的技术垄断,彰显我国向深远海发展的“海洋强国”形象。
“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象征着中国的梦想是星辰大海,作为潜水员,我们的目标就是不断探索,不断突破。”贾琦和他的同仁们正将他们的目标瞄准更深的海底。
赴汤蹈火
无惧各种挑战
虽然日常训练很重要,但从新人到资深潜水员,再到如今的潜水监督,这一路走来贾琦深深体会到,参与重大任务对于潜水员个人素质的提升是最关键的,“每当你经历了一次重大的任务,你的见识、认知、经验都会提升一大块,就像‘打怪升级’一样”。
因为每次救助打捞任务,都会遇到完全不同的挑战,工程师要因地制宜地制定方案,潜水员也需要随机应变,应对不同的危险。
当年的“桑吉”轮应急抢险救援事件给贾琦留下了深刻的回忆。打捞局第一时间赶赴事故现场时,情况已经极其危急,毒气蔓延、遇难船只不断发生燃爆,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当时队里的徐军林、徐震涛、卢平、冯亚军四位党员挺身而出,“这次风险实在太大了,年轻的不要上去,他们有的孩子还小。还是我们上吧。当然我们经验也比他们丰富,遇到爆炸可第一时间跳海自救。”他们4人中最年轻的41岁,另外3位都是50岁出头的老潜水员,他们穿戴完装备准备登船时,留下了一张合影,“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合影了。”
4位勇士冒着恶劣的海况以及随时爆炸的危险,顶着高温与蔓延的毒气,对生活舱、驾驶舱进行搜救,几经寻找,成功取下了船舶碰撞的关键性证据“黑匣子”,同时将发现的两具船员遗体一并成功带回。第二天火势猛烈的“桑吉”轮就发生爆燃沉没。
那一幕让现场的贾琦异常感动,也给了他无限的动力。“桑吉”轮沉没后,仍然有着残油入海造成巨大污染的风险,贾琦与战友们一起通过饱和潜水作业,完成了110米海底钻孔探油及抽油作业,为保护海洋环境作出了重大贡献。
“看着大家奋不顾身地冲向险境,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凝聚中国救捞精神的那十八个字,‘把生的希望送给别人,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每一个字都有千钧之重。”贾琦表示,打捞局的老队长胡建对这十八个字还有更深的理解。在老队长心中,自然希望队员在救人时有不怕艰险、敢于冲锋的精神,他们确实也这么做,但作为队长,更有责任保护每一个队员的安全。
举世瞩目的韩国“世越号”事件,最终实施沉船整体打捞工程的也是上海打捞局的团队。在一次救援中发生了意外,一名潜水员被急流冲了起来,“脐带”被挂在船内某处,挣脱不了。水面的潜水监督员得知情况后,一边派人下水援助,一边安抚被困者——“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沉着冷静才能化险为夷。”经过两次艰难的营救,才解除了被挂的“脐带”,被困的潜水员也顺利脱险。
思绪回到黄浦江的潜水基地,贾琦摸着潜水服上的“脐带”,“这是我们潜水员的生命线。”参与过“世越号”打捞潜水任务的贾琦,如今也成为了潜水监督,“潜水员都有着无惧生死的勇气,而我却有着保护他们的责任。”
“世越号”打捞任务的顺利完成,让上海打捞局名扬四海,但那600多天的经历,也深深刻在贾琦的脑海中。当时韩国政府提出了严格的打捞要求,要保持沉船原始状态,最大可能维护船体结构,防止沉船内可能存在的遇难者遗体流失。
为此,上海打捞局的工程师们日以继夜地设计方案,最终创造性地采取了“钢梁托底”的人性化打捞方案。
“世越号”的涉事海域与上海打捞局经常作业的东海不同,东海海底以软的泥沙为主,而全罗南道珍岛郡附近水域的海底布满了坚硬的石头,实现“钢梁托底”就必须让钢梁穿过石头,当年贾琦等3名80后潜水员揽下了穿引缆绳任务,并立下军令状:“就是爬,也要爬过去。”深海中,他们用娴熟的水下技术,沿着沉船右舷一路爬摸,快速地穿引了3根缆绳,为后续首批钢梁穿引节省了宝贵时间。
当时,由于水下温度很低,他们都冻得全身麻木,有人被水流冲着撞到了礁石也不自知,往往要到第二天才发现自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可贾琦回想起当初的经历,说出了最大的体会:“干我们这一行,哪有简单的任务,但我永远相信一点,那就是办法总比困难多。”
穿梭生死
经历越多信念越强
“世越号”沉船打捞过程很漫长,对于贾琦等潜水员而言,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硬仗,风餐露宿、日夜赶工对身体是巨大的挑战,精神上也是同样的煎熬。
“那是一场巨大的悲剧,300多个家庭因此而破碎。”贾琦回忆起那段时光,神情肃然,“到了清明、冬至这些日子,有很多遇难者家属会划着小船来到事故现场周边,祭奠他们逝去的亲人,甚至有一些非常悲痛的亲属时常会到现场来看看打捞沉船的进度。他们悲戚的哭声,让人的心情很沉重。”
当然沉重中也有些许的温暖,这些家属也会打着横幅感谢上海打捞局,并给潜水员们送去中文的卡片,上面写着“感谢你们的辛勤付出”。贾琦说:“无论是他们的悲痛,还是对我们潜水员、工作人员的感谢,都激励着我们加油干。”
通过一次次潜水作业,潜水员们对“世越号”这个水下迷宫逐渐熟悉,每个人心里都有了一张地图,帮助他们完成了每一个封窗作业,他们秉持着加封一个网、就是对遗体多一份保护的信念,水下连续奋战100天,完成封窗300个,几乎把所有窗口都封上了,保证受难者遗体在打捞过程中不会流失。
当“世越号”整体出水的那一天,贾琦和战友们如释重负,不单单是为了完成一个举世瞩目的打捞任务,“同样也是对自己的一份安慰。面对那些悲伤的亲属,我们终于把他们的亲人和孩子带回家了。”
救助打捞任务,往往伴随着很多悲伤的回忆,而这些回忆总是挥之不去。贾琦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初黄浦江口有人在爬梯时突遇狂风暴雨,最终不幸与梯子一同落水。接到求援信息后,贾琦和队友们第一时间来到了现场,在暴雨急流中打捞落水者,他回忆道:“那位青年的家人也来到了现场,在岸边痛哭。我们也是想尽了办法,还是没能挽救这条年轻的生命。当时的感觉无比自责,那一幕幕场景一直记在心中。”
2018年重庆万州公交车坠江事件的救援工作,也成为萦绕在上海打捞局潜水员心中悲痛的回忆。他们在长江73米水深的江底,连续86小时不间断作业,成功搜寻、打捞起7具遇难者遗体,探摸到了散落的行车记录仪芯片,还原了事故真相。
“作业过程中感受到的悲痛,往往会冲走完成任务后的欣慰。”当时第一个被找到的遇难者是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孩。“那位下潜的潜水员事后说,看到孩子的那一刻,湿润的眼眶就模糊了视线。”此刻,悲伤仿佛随着贾琦的讲述蔓延,“当他抱着孩子上岸后,还是不停地流泪。胡建队长也忍着悲伤,让大家调整好心态,继续工作,尽快把其余遇难者带上岸,至少能缓解家属们的痛苦。”
坠江的公交车被打捞出江面的那个深夜,岸上响起了致哀的鸣笛声,贾琦和队友们带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一起脱帽致哀……
“干我们这一行的,免不了穿梭在生死之间,要直面那些人间悲剧。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倍感压抑。”但贾琦也坦言,排解这些负面情绪,正是潜水员的必备的专业素质,“人都是有感情的,但是当情绪难以压抑时,我们也必须克服心理上的这一关,尽可能地让负面情绪排除,把自己调整到一个好的工作状态。”贾琦说,经历的越多,个人的信念就越强。这个信念就是珍惜你身边的一切,“珍惜与家人一起的时光,珍惜生活带给我们的快乐,也珍惜这份充满意义的工作。”
意义非凡
给他人希望是难得的幸福
虽然名字和“假期”谐音,但是“假期”对贾琦而言也是奢侈品,这次回上海的基地,贾琦很珍惜与家人团聚的时间。
毕竟打捞行业,有许多重大工程一去就是几个月,有一次到南半球的工作任务,恰逢新冠疫情,结果很多潜水员在船上待了超过13个月。带队领导也要给队员们做心理疏解,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在船上组织露天烧烤派对,大伙一起放松一下。
“有时候确实感觉对妻子和孩子们挺亏欠的,我也常常和孩子们说,爸爸从事的工作比较特殊,要克服一下困难。”贾琦的两个孩子一个8岁、一个12岁,让他欣慰的是,孩子们很认可爸爸的工作。不久前纪实频道又开始播放“长江口二号”古船打捞的纪录片,“孩子们一看到电视喊了起来,‘爸爸,电视里又放你们单位的节目了。’那一刻挺自豪的。”
2022年11月21日,上海打捞局成功将“长江口二号”古船整体打捞出水并浮运进坞,安家上海杨浦滨江。150多年前沉入海底的古船重见天日,圆满完成了这一世界上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木质古沉船整体打捞和迁移工程。
相比那些救援任务,“长江口二号”打捞任务虽然挑战很大,但潜水员们心理是轻松愉悦的,整个过程实现了科技创新与水下考古的有机结合,首创的“弧形梁非接触文物整体打捞迁移技术”也是誉满海内外,交出了浑水水下考古打捞的上海方案。
尤其是这些出海现世的古文物将面向广大群众,去年7月,首批95件/组来自“长江口二号”展品,包括船体构件及一系列古船出水瓷器首次亮相上海历史博物馆,未来也将有更多相关展品在上海的博物馆内与公众见面。这让贾琦和队友们非常欣慰,“都说我们潜水员打捞文物,就是在与古人对话。如今我们上海打捞局的成果,开始公开展示,让更多的百姓也有机会与古人对话。”贾琦说,“有机会的话,我也会带着孩子们一起去看展,去感受中国文化的魅力。”
贾琦始终坚信,无论是抢险救助,还是文物打捞,自己的事业对社会很有意义。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希望加入上海打捞局的潜水员队伍中,而在选人时,打捞局非常看重他们是否有吃苦耐劳的品质,“休闲旅游潜水与我们的打捞潜水完全是两个维度,要加入我们,首先要对救助打捞事业有清晰的认识,能认可我们这个行业的意义,同时自己心里要有一团充满正能量的火,愿意为这个事业积极燃烧自己的青春。”贾琦坦言,心里若是没有这团火,即便再有能力,也干不长久。
“现在新人潜水员都是00后了,他们的想法跟我们不一样,视野更宽,见识更多,也更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贾琦平日里也经常和年轻人沟通交流,去读懂他们内心的想法,“年轻人敢于尝试,善于思考,只要我们的精神能够传承,新一代的潜水员会闯出更宽广的未来。而我只是在他们遇到困难、困惑时,为他们打气,告诉他们你现在做的一切,都很有意义。”
经历过这么多大工程、大任务,贾琦也感叹,当一个人退休时,回想整个职业生涯有那么几件意义重大的经历,能够一直怀念、回味,这就是一份难得的幸福。“在黑暗深邃的大海中,给他人一些希望,还他人一些心愿。这,就是我们潜水员奋斗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