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年报记者 唐骋华】
故宫展厅的《千里江山图》前排起水泄不通的队伍,剧场里《只此青绿》被一抢而空的座席,屏幕上点茶、插花、焚香的唯美镜头……一股源自宋代的审美浪潮,向着当代人的生活涌来。
探讨“宋潮”的现象,难免要思考几个问题——为何在物资极度丰裕的今天,我们却要望向一个被史书贴上“积贫积弱”标签的朝代,寻找其中关于“美好”与“生活”的答案?当代人对宋代文化与美学的深度认同与精神共鸣,其根源究竟在何处?宋代的雅致与烟火、厚重与灵动重新被带入公众视野后,我们又应该如何探寻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的契合之道?
血脉觉醒,蔚为“宋潮”
“宋潮”起于何时,很难给出一个确切的节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代中国人对宋式美学的热爱犹如潮水,后浪推前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2015年故宫博物院推出“石渠宝笈特展”,罕见地全本展出北宋名画《清明上河图》。一时观者如堵,各地观众坐高铁、打飞的,在门外排起长龙“朝圣”。十年后的2025年,恰逢故宫博物院建院100周年,《清明上河图》再露真颜,一同现身的还有2017年展出时掀起热潮的《千里江山图》。可想而知,展厅人头攒动,热闹程度堪比北宋年间的汴梁街市。
从2015年至2025年,让“宋潮”始终能保持热度的当然远不止宋画。事实上,文艺作品的功劳应该更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清平乐》《大宋宫词》《满江红》《梦华录》等以宋代为背景的影视剧,尽管受众对剧情褒贬不一,对角色塑造也颇多吐槽,但美轮美奂的服化道,还是形成了一波波强势输出的宋式美学浪潮。表现《千里江山图》创作过程的舞蹈诗剧《只此青绿》则长演不衰,场场满座。今年10月,该剧降临上海再演5场,门票秒光。目前剧组已转战广州、天津等地。
至于苏东坡,更是“宋潮”中的“顶流”。这样说都是谦虚的,论话题度及市场热度,古代文人恐怕已无人能出东坡先生之右。纪录片《苏东坡》、话剧《苏堤春晓》、音乐剧《苏东坡》、现代舞诗剧《诗忆东坡》,出一部火一部。小红书、B站上解读苏东坡的视频成千上万。令人咋舌的是,林语堂那本70多年前的老书《苏东坡传》,居然在董宇辉推荐后狂卖30万册。这里面固然有董宇辉的加持效应,但苏东坡自带的流量属性也不应忽略。
如果说只是看展、追剧、读书,那么“宋潮”还只能算是一种文艺现象,然而眼下,这股潮流还在一定程度上渗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
如今的上海、北京、杭州等地,标榜宋茶、宋香、宋宴、宋代插花、宋代妆造的商家已不鲜见,连潮流风尚也开始“宋化”。女性对此最为敏感。曾霸占C位的正红色口红,已悄然让位给豆沙色、奶茶色等低饱和度色系,美甲也有从繁复设计和夸张款式向裸色、简约线条回归的趋势。这种以淡为美,追求“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趣味,正是宋代美学的精髓。
当然,很难说这是人们有意复刻宋代,更合适的解释或许是,埋藏于中国人文化基因里的宋式美学,于当下血脉觉醒,蔚为“宋潮”。
“弱宋”的文化底气
“研究唐朝的,都很自豪地说‘大唐’如何如何,我们做宋史的就没这个底气了。”宋史学者、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研究员顾宏义告诉记者。长久以来,面对自己研究的朝代,他都有些气短,不好意思称之为“大宋”,“因为一说起宋朝,大家都觉得积贫积弱,是‘弱宋’”。
这种印象也不无道理。首先,宋朝长期与辽、西夏、金等少数民族政权并立,算不上标准的大一统王朝,这使其在气势上就先天地弱于汉、唐。宋朝在军事方面的表现更是“拉胯”,西夏、辽、金,一个都打不过,还出现过徽、钦二帝被金军俘虏的“靖康之耻”。晚清以降,中国饱受列强欺凌,不少学者将当时内外交困的状况投射到宋朝,经梁启超、钱穆、翦伯赞等人的描述与构建,“弱宋”的形象逐渐坐实了。
然而顾宏义在研究宋代军事时发现了一个现象:宋代的存续时间比周边那些政权都要长,甚至能和横扫欧亚大陆的蒙古军队抗衡几十年。“一个政权给人感觉总在打败仗,但它的寿命又比其他政权长,一定有原因。”具体什么原因?顾宏义归结为两条——经济和文化。
经济上,宋朝是古代中国极少数不依赖田赋的朝代。宋代的商业和贸易十分发达,为朝廷带来了丰厚税收。北宋时,财政收入的25%来自商业税,及至南宋,海外贸易占据大头。这在古代中国是绝无仅有的,也造就了《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大宋繁华”。北宋都城汴梁、南宋都城临安,放眼当时世界都是人口超百万、商业高度繁荣的第一大城市。
“宋朝经济比较强,所以哪怕打了一些败仗,也能很快恢复,坚持下去。”顾宏义分析道。经济繁荣为文化发展奠定了基础。不管宋朝有多少“槽点”,有宋一代文化发达,是古往今来的人都承认的。举凡文学、绘画、书法、瓷器、音乐、建筑、服饰、美食……宋朝都达到了极高水准。陈寅恪先生就认为,中华传统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这也使宋人具有很强的文化认同感和凝聚力,西夏、辽灭国后党项族、契丹族都消亡了,但汉人不会。”顾宏义说。
谁孕育了“宋潮”
当然,经济只是文化发展的充分条件,仅有经济作支撑是不够的。宋代文化达到鼎盛,得益于两大群体的推动——士大夫和市民。
“科举制始于隋唐,宋代进一步完善,选拔更公正,给了很多平民子弟机会。”宋史专家、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赵冬梅说。做个对比,唐代仍然是贵族社会,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等世家大族长期占据高位,垄断大部分社会资源。科举制更像点缀。而在宋代,“寒隽之士”也能通过科考出人头地。吕蒙正、范仲淹、欧阳修都出身贫寒,靠才学成为一代名臣。
“大量平民子弟进入官场,促进了社会流动。”赵冬梅说。而且宋朝优待士大夫,给予其优厚待遇,即便基层官吏,俸禄也远高于唐代。这就使士大夫有实力、有闲暇从事文化活动。宋代文化繁荣,与此是直接相关的。
此外,科举制还制造了为数不少的落第者,这些人虽无缘跻身庙堂,但接受过教育,有一定的文化素养,自觉承担起了在民间进行文化启蒙和普及的责任。这就在社会层面形成一种崇尚文化的氛围。有宋一代学堂遍布全国,民众识字率有了长足进步,因此,宋朝的“含文化量”是远高于前朝的。
与此同时,宋朝还存在庞大的城市人口,即市民阶层。
“宋朝大约是我国古代城市人口占比最高的朝代了。”赵冬梅说。据她研究,北宋都城汴梁鼎盛时有150万居民,南宋都城临安居民也超过百万,这些人口中,约三分之一为皇亲国戚、官吏及禁军。“用今天的话说,这些人有钱有闲,消费欲旺盛,剩下的三分之二人口,有商贩、手工业者、艺人,就是为他们提供各种服务的。”两宋的汴梁和临安处处是食铺酒家、勾栏瓦舍,堪称世界上工商业最发达的城市,由此,也产生了热闹的市井文化。
在赵冬梅看来,所谓“宋潮”,正是由士大夫和市民这两大群体共同孕育、推动的。而这样的奇妙组合,在中国历史上属于“独一份”。更奇妙的是,当代人对宋朝好感度越拉越满,仿佛与那遥远的年代同频共振,在文化与精神层面碰撞出奇妙的化学反应。“我想,这是因为今天物资丰富,我们有更强烈的精神需求,于是文化发达、城市繁荣的宋代就进入人们的视线。”赵冬梅说。
大雅和大俗
今人提起“宋式美学”,往往与高雅精致画等号,最典型的当数宋画。宋代绘画有种含蓄、轻柔之美。画山水讲究留白,意境悠远;画花鸟纤毫毕现,却无“炫技”之感;笔下人物都似“淡人”,但在细节处透露其内心活动。
“这在扇面书画上也有鲜明的体现。”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副主任李兰说。上海博物馆正在展出“至扇至美:上海博物馆藏历代扇面书画名品展”,馆方遴选100件/组宋、元、明、清及近现代不同时期的名家扇面书画作品,系统梳理中国扇面书画艺术的千年发展脉络,展现其文化内涵与美学价值。在李兰看来,通过对比,能直观地感受到宋代书画的特点。
以《荷塘鹡鸰图》扇页为例,画面描绘秋日荷塘中的一景。“表面看平平无奇,细看会发现鹡鸰的眼珠点过漆,所以亮晶晶的,顺着鹡鸰的视线:哦,原来正盯着荷塘里的虾呢,难怪眼前一亮。”李兰指出,宋画的趣味就藏在细部,需要观者认真体察。展览还展出了宋徽宗赵佶的《草书七言诗二句》扇页,上书“掠水燕翎寒自转,堕泥花片湿相重”,诗意唯美,而笔法既浑厚凝重又圆转流畅,兼具唐代草书的纵逸和宋代文人的雅致。
宋瓷同样走“平淡”路线,青瓷、白瓷、黑瓷等均为单色釉系,主打一个内敛温润、端庄优雅的极简主义。这也解释了以宋瓷为代表的宋代器具何以深受当代人喜爱:它正契合当代人对内心安宁的追求。
不过,如果以为宋代只有高雅,就失之偏颇了。“宋代在文化史上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就是‘文学重心下移’。”赵冬梅告诉记者,“所谓‘下移’,主要指文学体裁从诗文扩展到词、曲、小说,创作群体从士族文人扩展到庶族文人,进而下沉到市井文人。文艺作品的受众也扩大至广泛的社会大众。”
宋词的兴盛就颇为典型。古人强调“文以载道,诗以言志”,诗和文都是严肃体裁,轻易不能用作娱乐。那么文人雅士想抒发个人情感怎么办呢?宋代士大夫找到了源自民间的词,相当于今天的流行歌曲,用来承载诗和文不便表现的内容。于是,宋词里充满了钱锺书先生所说的“公然走私的爱情”。
中国古典小说的重要源头,由说书艺人创作、供市民消遣的平话也兴起于宋代。三国故事、西游故事、水浒故事,都是在宋代臻于成熟、自成体系的。
可以说,大雅和大俗、平淡与绚烂,在宋代文化中实现了完美的交融共生。这种兼容并蓄的文化品格,也让宋代文化拥有了绵延千年的生命力。从这个意义上讲,今日的“宋潮”不仅是美学风尚的回归,更是当代人与传统文化的深度对话。当我们在宋式美学中寻找安宁与雅致,实则是在唤醒血脉中的文化基因,让千年前的文化智慧,为当下的生活注入温暖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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