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重逢必在明亮之处
2020-07-05 生活

□三三

下一次重逢之时

在小说《奥斯特利茨》中,塞巴尔德借雅克·奥斯特利茨之梦,塑造了一个容忍死者重现的情境——死者在旧房间中走来走去,摆弄各个物件,用神秘莫测的方式交谈。奥斯特利茨由此悟叹:“时间好像并不存在,只有各种空间按照一种高等立体几何学原理排列,在这些空间之间,生者与死者可以随心所欲地走来走去。”

而在梁鸿老师长篇新作《四象》里,一个同样的空间被构置——黑林子,紧邻梁庄河坡高地的墓园。韩孝先逡巡于此,无意中闯入死者的空间。这里有古老的、年轻的声音,男人、女人、孩子的声音——死者聒噪无比,似涨水时的大浪花,满满占据四周无边的黑夜。如此一个癫狂疯魔的异界之中,韩立阁、韩立挺、韩灵子,三具亡魂终于和韩孝先相逢。四人共居一体,带着各自目的,返回世间。死者还魂,首先意味着时间变得没有界限,死亡也不再是一堵立于线性时间尽头的墙。在短暂出现的虫洞之中,死者的意志获得加固,形成一种拒绝漠视、遗忘、虚无的强势力量。此外,还魂的设计,实际上隐藏着一种高明的存在等级化,即通过明暗安排,引入了一个独特的视角:以当下背景为标准去审视逝去时代。我们固然可以预料到,那股被地下阴影所笼罩的死亡力量,并无可能改变当下。然而,正是两者之间微妙的博弈,是互相抵触时迸发的种种困境,赋予生者——这些仍拥有参与机会的人,在探索精神困惑之路上弥足珍贵的启发。

《四象》的题记中引用了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歌《我为美而死》,曾被诸多读者视为解谜关键线索——“就这样,像亲人在黑夜相逢/隔着坟墓,喋喋低语/直到苔藓封掉我们的嘴唇/覆盖掉,我们的名字。”黑夜重逢的意境复杂而玄妙,它所指喻的并非表面上的欣慰、喜悦。不是流光溢彩,人们也并未真正受耀于康庄大道式的明亮,但仍然有极其微弱的光,它源于孤独个体的共鸣、人与人发生的交流的可能,以及有朝一日终跃于黑暗之上的雄心。因此,即便苔藓日后会覆盖他们的名字,一切用以抗衡的力量大概率只不过导致个体的失衡,他们还是要说下去,低语不休。

“世界上并没有黑暗,只有愚昧。你掉进在愚昧里了,比埃及人包围在弥天大雾里,还要眼前一片昏黑呢。”这是《第十二夜》里一个愚人的台词,它揭示了一种使人宽慰的可能性,即我们所见的黑暗都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澄化,只要真正下决心投身其中,去探索,去自省,去碰撞,去改善。这黑无论属于黑夜还是小说中的黑林子,等下一次重逢之时,必然会比从前更明亮一些。

光明都是值得的

《四象》中有两个以自然现象形成的谜面,“绿狮子”与“血月亮”,鲜亮、惊心、值得反复思量以还原其背后的意义碎片。

“绿狮子”指河对岸疯长的野草,在久困墓地的韩立阁看来,就像一只狰狞的雄狮。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人是如何日日凝望着一河之隔的草势,才能从极其抽象的草木边界中悟出狮子的形状——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挣扎于遗忘的人。此外,当墓居者被死亡夺去时间后,只剩空间,他目力所及最远处即他极限,而那正在被新绿吞噬。

受困于“绿狮子”的韩立阁,实际上是还魂后目标最清晰的人——他所求的是复仇。韩立阁曾担任留洋军官,在特殊时代惨遭砍头,为成为完整的亡灵,他用藤条把头重新缝在脖子上。生时过于坚硬的命运,使韩立阁戾气十足,即便死后也绕梁不绝。他试图重置一种过时的秩序——他不要人们崇拜(或说爱戴),他想要的是基于恐惧的顺从。由此可以推断,韩立阁生前也饱受恐惧的支配。

借由“绿狮子”的意象,我们或可进入韩立阁的内心,他所恐惧的究竟是什么?第一,时代在循环涤荡之中变化,植物异样的活力暗示了未来的魔幻和失序。第二,他个体的界限正在限缩,外化到现实层面,他面临的是忽视、淡忘,对于变化不再具有任何话语权。第三,宋人云,更吾名高业茂,终归荒田野草。从更宏大的视角来看,绿狮子必然会跨河而来,乃至足迹遍布一切人类土地。那么,韩立阁此刻所坚持之事,是否还有意义呢?复仇,然后呢?

作为韩孝先身上的一种寄附,韩立阁的观念绝非真正的和解之道,视为一种破坏性的力量更合适。韩立阁对孝先无疑是一种蛊惑,尤其在孝先自己也命运不济的状况下,他一度听任复仇之火的驱使:他四处寻找有夺女友之恨的老板,令其家破人亡;他对旧友毫无信任,并在梦中高声叫喊,要举报周围的一切。

“血月亮”的意象则与韩立挺关联。作为韩立阁的对照,韩立挺则象征着一种光明的声音。他活到九十余岁可谓善终,宽恕、赎罪是他立身于世的主题。不过,这种看似正义的处世之道,也饱受质询,韩立挺只模棱两可地回答“人得有慈悲心”。当教堂被拆除,韩立挺也只得走进黑林子,无从抗衡。“血月亮”升起,最后的审判似要来临,但这场审判的基础在于个人心中对爱与善的信仰,它是精神性的。

这就导致了一种不恰当的结果,那个长跪高呼“主啊,我一生中背叛了你无数次”的人,恰是那个最遵循爱与善的人。实际上,普通人试图拥有爱与善是一种僭越,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向其靠近,勉强地保证为善作出的牺牲并不会招来太多厄运,不会因此导致自我崩溃。普通人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去证明,爱、善、光明都是值得的,是我们通过搏斗、付出代价后仍要去接近的品质。而韩立挺身上的光明过于纯粹,当遇到恶的冲击时,多数时刻显得懦弱。然而,在县长想从孝先口中试探出“朋友”的姓名时,韩立挺拼命阻挠,发出“永远不要写别人的名字”的呐喊时,这无力的正义企图仍令人泫然。

爱世界如同爱少女

据梁鸿在访谈中所述,韩灵子的原型是她母亲坟墓边的一具无名野坟。年久失修,几乎已平。从前扫墓时,梁鸿的父亲总会提醒她,不要踩上去。这一段往事读来多么落寞,死去少女的身份丧失殆尽,凭他人的善意得以保全一点微薄的尊严。只是相较于往日方兴未艾的生命,此刻的尊严显得多么微不足道。衬上父亲的善意,更显凄凉。

《四象》所展示的是一个极为纯真的少女亡灵。死亡将其固定在一个永远年轻的状态,从某个角度来看,早逝对她来说甚至成了一种保护,避免因痛苦命运而形成的偏见落在她身上。韩灵子轻盈地穿行于万物之间,对自然馈赠的一切都欣然接纳。尽管她已归亡魂,却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生命力。

同体的四声部之中,最复杂的一个便是韩孝先。在《四象》的前半部分,韩孝先的发声并不多,似在累积、体悟种种不同的观念。细读之下,我们可以发现韩孝先与阴阳两界都格格不入,生者或以为他有精神病,或将其归为超现实的迷信力量,就连死者也常常认为他犯了癔症。他时刻在游离,并不贴近任何一种稳定的身份。在我看来,让他发疯的原因绝不是简单的失恋,而是他身上具有的矛盾性——高考状元、贫困家乡,城市、乡村,不择手段的进取心、书籍世界的善与道。

而韩孝先之所以挂念娟子,是因为自知他的悲剧性必然导致恋爱破裂,娟子是他前半生坍缩后形成的一粒黑洞。当他在黑林子里发疯时,反而获得了一种自由。再也无需承担身份的累赘,他能够容纳各种声音,并在思辨中找到一条自己的道路。他开始想办法攒钱,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修设一面围墙。每日沿墙行走,安于聋哑。

在小说的结尾处,韩孝先听到清亮的一声笑,像小姑娘的笑,从地下悠悠传来。韩孝先似乎已辨认不出,但读者知道那是韩灵子,小说即以一种初萌式的宁静收场——爱世界如同爱一位少女,一想到她,便感到一种美的欣慰。

读出一颗仁爱之心

梁鸿最早以“梁庄”系列的非虚构闻名。作为一位文学与乡土中国关系的研究学者,梁鸿在非虚构作品里体现了对中国农民生存境况的极大关注。

在《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中,梁鸿诚挚的书写将一派乡村的面貌展现在读者眼前:荒凉、倾颓,人们似与外界的新时代所隔离,某种不合时宜的东西固执地生长在农村土壤之中。即便是那些离开乡村前往大城市的人,境况也普遍困窘。偶于一些微妙的进退之处,能读出那些观察背后的一颗仁爱之心。

非虚构读来何其冷酷,清晰、冷静的叙述笔调,或是非虚构的创作道德之一。但在《四象》之中,梁鸿无需再承担学者的严谨,可自由退化为一个普通的感受者。例如,当梁鸿进入韩灵子的语调时,我们可以看到她对家乡自然风貌的热爱与激情。在叙事方式上,梁鸿也得以使用一种极为舒展、丰溢的语言,精准动人。小说的四个主角自由发言,无需称谓,我们也能从混杂的声音中辨认出叙述主体。

而在四个主体之外,一些庞杂之音也令人感慨。在我看来,这似是虚构与非虚构交错的时刻。尽管情节是虚构的,却准确地指向一些社会层面的问题。

例如,作者借人物之口,点到了对于人们在网络上匿名狂欢的现象。在一个言论渠道更广泛的时代,如何展示自我不再是首要的问题——关键在于要诚恳地审视自我,自行治疗“精神贫乏”的疾病,对自己的言论承担责任。关于风水问题的探讨,则更有意思,各个阶层的人去见风水大师孝先时,带有完全不同的动机,唯一共同之处在于他们的企图都是利己。当孝先被人从花婶儿那里劫走后,事情的走向极为戏谑,世俗的功利心何其强烈,以至于连神秘力量都可以被随意地捆绑、利用,反讽意味呼之欲出。

此外,农村外出务工者的状况,在书中也有所提及。在小说开头,韩孝先在地下世界中见到了死者建业。建业是被车轧死的,可想而知,其生前也是怀着憧憬去梁庄外寻找新世界的。而当孝先成为风水大师,面对一位急于为儿子治病的老头,孝先讲出了真相。那个年轻人老咳嗽、有时带血、吃不下饭,是因为他中了毒,他不能再在青岛打工了——这些社会学意义上的凝视与关爱,是各种声音得以成立的前提。

小说中提到一句松尾芭蕉的俳句,“树下菜汤上,飘落樱花瓣。”菜汤、樱花各是美物,本该属于不同的情境。然而,人世间偏有那么多破壁的瞬间,要求人们在变化中不断思辨前进,去接受、吸纳更多的可能性。欲行善于世必先体察世情,一个人若抱有诚挚之心,就一定会这样做。而这也是《四象》成形的意义。

(长篇小说《四象》,梁鸿著,2020年3月花城出版社出版。梁鸿,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非虚构作品《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等,曾获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等;三三,90后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离魂记》。)

三三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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