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从余光中到菲利普·罗帕特,“南京评论”丛书的前世今生
2020-07-19 生活

黄梵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新星出版社有套小众丛书,对我影响挺大,它当时秉持的理念是填补国内空白。其中一本外国学者谈大教育的书,甚至改变了我的文学观。我这批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写作的作家,由于秉持现代主义的精英理念,很容易把守在象牙塔里闭门不出、拒绝与读者交流等,视为文学高度的体现。但这本谈教育的书,令我的视野豁然开朗,让我意识到,教育不只是学校的事,也是每个人的事;不只是教室、课程、老师、父母,也是文学、哲学、书籍、行动、谈话等。比方说,诗人不只负有“诗言志”的道德义务,也负有改善审美表达、更新认知的语言义务,这些都仰赖交流,没有交流文学是不存在的。进入新世纪后,我除了写作,还办南京评论文学网站、民刊、诗歌奖、文学活动,编诗刊,面向社会开写作课等等,都可以视为是对这种大教育观的文学实践。这本当时很小众的书,不只改变了我的文学观,也改变了我的人生,使我作为作家,还愿意成为面对社会的写作课导师。当时我就有一个念头,既然这本名不见经传的书能改变我的人生,那这个世上一定还有很多人的人生,等着被某本小众书改变,如果将来我有机会编文艺书,我一定秉持新星那套书的理念,只做填补空白的事,不跟风跻身潮流,更不投身做畅销书。因为潮流书、畅销书体现的,是已经为人所知的公共意识,不再需要谁去启蒙,我等专业人士再添一本这样的潮流书或畅销书,实在是对自己专业技艺的辱没和浪费。专业人士应该走在公共意识的前头,成为独行者、文化先锋,催生那些有价值但不为国人所知的意识,填补认知、审美的空白。我心目中的“填补空白”,是这样一些书,某人或某类书的第一本,或某人的某类书的第一本,第二本不在考虑范围。要践行“第一本”的丛书理念,并不容易,需要找到对理念有共鸣的出版社。

江苏人民出版社这套“南京评论”丛书的前身,是文艺社的“海象丛书”,这两套书实际是一套书,都是基于这个理念。我认为国内文化界、文学界,太泾渭分明了,太恪守体裁、门类的界限。你参加文学或文化活动,会发现你遇到的都是专家:只写小说的小说家,只写诗的诗人,只写散文的散文家,只写评论的评论家,只画油画的油画家,只画国画的国画家,只刻篆刻的篆刻家等等。不仅如此,文化活动也是泾渭分明的,画家只参加画家的活动,诗人只参加诗人的活动,小说家只参加小说家的活动等等。你去看出版社编的文学丛书也是这样,小说归在小说丛书,诗歌归在诗歌丛书,散文归在散文丛书,评论归在评论丛书,真是泾渭分明,好像彼此有仇似的。大家为什么会这么做?说白了,是前时代遗留的分工文化观念在宰制着我们,那时科学要求专门化,学科推崇分得越细越好。这种专门化的观念,在当代科学领域已被跨界的新兴学科纠正,但在国内文化、文艺领域,还丝毫未损。我到外边参加一些文化活动,发现“跨界”不只是文化界的呼求,已是他们的行动。比如,在佛蒙特中心和纽约我的两场读诗会上,听众的专业身份五花八门,有诗人、小说家、散文家、评论家、油画家、雕塑家、版画家、手艺人、出版家、报社记者、律师、教授等,这些听众对文化和文化活动,没有分工的观念。比方说,有的作家他主要的努力方向是写短篇小说,但他也会关注诗歌、散文、艺术等领域的进展,自己也会写诗和散文。我认为,分工观念造成的不只是泾渭分明,长此以往,也会大大侵蚀文化的创造力,失去文化发展的诸多可能性。所以,我期待来编一套文艺丛书,可以打破体裁和门类的界限,同时容纳散文、诗歌、小说甚至评论等等,我想通过这套书的示范,来提供跨界和综合的文化意识,更新过去的分工观念,使文艺有一天呈现打通边界的包容和多元,使新一代读者把综合、跨界当作常态。

把“海象丛书”和“南京评论”丛书放在一起,就容易看清这种综合的编书理念。比方说,我编美国华裔诗人李立扬的第一本书《带翼的种子》,这是诗化的回忆录,当时国人还完全不知道他,更不知道他是袁世凯的外孙,在美国主流诗坛拥有牢固的一席之地。我编王鼎钧的书时,当时三联刚出版了他的四卷本回忆录,但我认为,王鼎钧的最高文学成就,是他的单篇散文。为什么这么说?他早年是诗人,后来又写小说和戏剧,到五十多岁才决定将写作精力全部用于散文,这样在他最具创造力的散文中,能看到他对全部体裁的实践,比如,语言的诗化和意象化,戏剧的对白,小说的故事等。本来我还打算编入台湾作家许荣哲的《小说课》,他与我曾一起为台湾写作者开过三年小说课,他讲上半堂课,我讲下半堂课。台版书《小说课》是他讲课部分的总结,我想引入大陆。当时,大陆还没有《小说课》这类书,后来因故辗转到中信出版,成了畅销书,也成为国内诸多《小说课》书籍的肇始。我曾多次赴台交流,发现两岸文学交流的信息并不畅通。比如,台湾非常有名的作家宇文正,大陆却少有人知道她,台湾诚品书店不少原创书上,都印着“宇文正推荐”的字样,我大概只有说出“她对台湾的文学功绩大概相当痖弦当年的文学功绩”这类话,大陆读者心里才会一惊。于是丛书出版了她在大陆的第一本书《台北卡农》,是写台北的主题性短篇小说集。我认识台湾诗人焦桐时,大陆只出版过他的美食书籍,大陆读者并不知道他是著名诗人。他在台湾的作家身份,远大于他的美食家身份,他自己也渴望在大陆“恢复”作家身份。丛书编了他在大陆的第一本非美食书,写非洲见闻的散文精选集。

2015年我赴美期间,认识了美国散文大家罗帕特,其间我领略了他在美国文学界的大家地位:他在食堂吃饭时,其他作家都在偷偷瞟他,谈论他。他因散文,赢得“美国蒙田”之誉,成为美国科学与艺术学院院士。他的散文令我大为震惊,国内文学界还在讨论散文能不能虚构这类问题时,他早已在散文中用小说的虚构之笔,几乎写尽了自己的生活。说他是蒙田传人,真名副其实,他像蒙田一样,从未想要形成什么正经的风格。蒙田是因为不相信法语会长久,就随心所欲地写,不担心会影响自己的声誉,罗帕特当然不认为英语会短期消亡,但他仍对风格没有追求,这就更需要勇气了!他说,他就追求没有风格。他同时是诗人、小说家、哥伦比亚大学的写作教授,他在散文中的跨界也就必然,如同蒙田会在散文中跨界到哲学。我编了他在中文世界的第一本书,是讲述他半个世纪成长历程的散文书《大师之路》,这本散文的独特风格和写作理念,对一些敏感的中国作家一定会有启发。2016年他和我一同受邀,给复旦研究生上写作课,他讲散文写作,我讲诗与小说写作,我就与他说好,把他的《散文课》引进中国。在小说课、诗歌课已成为出版风头,尚无书籍专门探讨散文写作时,罗帕特倾数十年教学经验写成的《散文课》,一定会像许荣哲五年前的《小说课》一样,成为国内散文课书籍兴起的肇始。关于写作的书,谷崎润一郎的《文章写法》也值得一说,当国内出版社蜂拥出版他的小说时,“南京评论”丛书当然不会跻身这样的潮流。我就托正在日本访学的李慧,找到此书并于去年译完出版。这本谈写作的书,细致到了句法、人称、词语层面,举例详实,与许多大而不当的写作书截然不同。他关于艺术文章与实用文章的关系,口语写作的优劣,如何得体等,颇具启示,即使涉及日语写作特性的一小部分内容,对汉语写作仍具参照价值。李慧的翻译也极为出色,比如对例文的翻译,能译出古代文章截然不同的古雅风格。

德国有个研究先秦哲学的汉学家叫施益坚,有趣的是,十年前他在台湾写成一本德语小说《边境行走》,结果在德国一炮而红,首版在德国卖了四万册。这本书用边境节的风俗,写爱情和人性,写数次边境节造成的人与事的变迁,笔法细腻、诙谐。三年后他来南京交流时,我们因在先锋书店对话,成为朋友。我着手编“南京评论”丛书时,就果断抢下了《边境行走》的版权。直到去年,他因写了一本太平天国的小说,才引起国内一些出版社的注意,开始争抢他小说的中文版权。《边境行走》本来数年前就可以出版,但这本书的翻译经历了一些波折,译者因车祸,腰部受伤,书断断续续译了三年。目前这本书已开始排版,不久会推出。希望这本书仍是他在大陆出版的“第一本”。丛书同样也关注骆以军的“第一本”,大家都关注和出版他的长篇小说时,我倒注意起他的短篇小说。2014年我去台湾时,读到台湾一本《短篇小说》杂志,头条就是骆以军的短篇小说,当然具有骆以军擅长的魔幻色彩。数年后我在复旦讲课期间,与骆以军结识,成为朋友,发现骆以军有南京情结,因为他父亲是南京人。他答应给“南京评论”丛书一本短篇小说集,目前这本书还在酝酿中。当然,在编辑丛书过程中,虽然竭力将“第一本”的理念付诸实施,但由于丛书才起步,规模不大,让人不容易一眼看出编书意图,造成丛书一开始与出版社磨合时,不得不迁就出版社对名人书籍的热望。余光中的散文集《金陵子弟江湖客》,洛夫的散文集《独立苍茫》,就是这种热望的体现,不属于丛书“第一本”的理念。这两本书无意中成为两位老人在世出版的最后一本书,令我这个与他们生前有密切交往的晚辈、编者,无限感慨。

当然,关于“南京评论”丛书的未来,我不便列出已相中的书目,但书目中的那些书,与上述所有“第一本”一样,随着陆续出版,它们一定会把一些稀有的意识,变成读书人将来津津乐道的公共意识。

(黄梵,著名诗人、小说家、副教授。出版有《第十一诫》《月亮已失眠》《浮色》《一寸师》等,获紫金山文学等多种奖项,作品译成英、法、德、日、韩、意等国文字。)

黄梵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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