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万有引力之虹
2020-09-20 生活

黄孝阳

读《万有引力之虹》,似被铁插入腹部,生锈的铁,种种不适在体内山呼海啸。若说阅读是困难的,这部结构堪可与《尤利西斯》相提并论,且更虚无、更深奥、更野心勃勃的后现代主义巨著当是最好脚注。哲学思考、宗教体验、怪诞疾病、硬核弹道学、地方性知识、间谍侦探、特异功能、前沿物理、商业经济、古怪的战争方式、学术话语、《易经》与占星术……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没被写入这部小说。其主题之庞杂、结构之混乱、语言之晦涩、隐喻之丰富,仿佛一个被废弃的图书馆。

图书馆外墙是二战时期的冷金属色,多有斑驳,其隙有野草与散落的金属废弃物,那是着附于其上的人的命运,随意潦草,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书架由一束“导弹燃烧时拖拽出的光焰”所构成,是一组奇异的抛物线,断裂,不连续,非线性。时间与空间在这排书架上发生化学反应,交织于一处,犹如奇点;古典美学被撕碎,那些原本“特定的独一无二的意义”被肆意毁坏,还原至基本粒子,再以某种“诡异又可怕的方式”重组,跳跃弥散,偶尔呈网状节点,被文字与纸得到显现固定。又或者说,从这一刻开始,关于人的艺术,就不再是虔敬与仪式,而是建筑于机械暴力与现代政治学合谋的基石上。火箭残骸、势不两立又极其滑稽可笑的冲突、塔罗牌与镜子的互相凝眸、人心中最深切最污秽的欲望……这些奇思怪想,因为一种工科男思维的精确书写,得到连接,涌现。一个生物性状的涌现,是新的形式的生命,犹如蚁群,又或者说互联网。

时间,1944年至1945年间。地点,遍及欧洲、非洲、南北美洲、中亚。主人公,美国军官斯洛索普。他与每个能搞定的女人产生关系,不管她们有多美又或多丑,这是不重要的。贤者时间不可避免。在这个时间里能干什么?他把他与她们产生关系的地点绘制成地图,然后发现这些“用各种颜色星形贴纸”所标出的地方不久即被德军火箭轰炸。“尖啸声刺破了夜空……”腾空升起的VⅡ火箭与他的下身之间好像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是《蝴蝶效应》里的“一只蝴蝶在纽约中央公园扇动了一下翅膀,东京掀起风暴电闪雷鸣”?是《搏击俱乐部》里对着另一个我挥出的愤怒拳头?是《本能》里莎朗·斯通的性感的修长双腿?种种疑问浮上心头,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所以斯洛索普“要跟着口琴从马桶里下去,那就得先头朝下……”,这有点像《猜火车》,“在那个苏格兰最脏的厕所里,我看见了生活的本质。在那个看起来污秽到了令人恶心的马桶里,却有着清澈的湖水”,但斯洛索普对着这泓湖水还是愉快地竖起中指。生命需要的未必是这湖水,马桶或足矣,马桶里有着巴赫金式的狂欢,与容貌最动人的酒神,不是古希腊神话里的狄俄尼索斯,是尼采推荐给世界的那位。

也许今天关于人的本质就是“速度、过度及废弃”。凡人必须为了这七个字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才可能留在原地,才可能以一种蜻蜓点水的姿态保持与时代洪流的关系,才可能在一个个转瞬即逝的片断上,摆脱现实所固有的沉闷与束缚,摆脱那原本无商量余地、也不容争辩的责任与义务,找到飞的轻盈与优雅,找到谅解,以及谅解之后的自由,又或者是这本小说——尽管它看上去像是醉酒后才能创造出来的。

我喜欢它,喜欢它对人之未来的富有黑色幽默感与科幻色彩的寓言,喜欢这种“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言”,喜欢那个高悬于地表的死亡象征——火箭(图书馆)。但我此刻更渴望说的,却是这小说的核,用一个字描述,即为熵。

熵是什么?建筑物被毁坏是熵。落日下鱼的尸体是熵。叶落归根是熵……要解释这个由热力学第二定律导出的概念,人,这个物种是最好的文本,没有之一。人是自然之子,又僭言为万物之主。这种基因的介质、病毒的宿体、微生物们的狂欢乐园,总以为自己是唯一,极端自私,巧舌如簧,发明出种种观念与主义,从不惮于同类相食与大规模的流血,且美其名曰为组织利益等,是必须接受的秩序。偶尔的利他,也只是某些“介质与宿体”因为DNA在复制过程中所积累的“差错性”。但这种“远见卓识”随即便淹没在自私者们各种刺耳的叫喊里。自私者总易比利他者获得生存的机会,他们书写人的历史,还极其无耻地把自身打扮成幸存者。

人即是熵,是黄金,白银,青铜,黑铁。

一切都无可挽回地趋向极端,趋向对抗,而最终的命运只能是:热寂。或者说审判日。

大洪水后,以虹为记,神与人立约。

二战时期,火箭出现,它们在空中绘出的“虹”于万有引力的作用下,不断向下,发出种种刺耳嘈杂声,于是就有了这本《万有引力之虹》。

我还能继续说些什么?“熵”,把书轻轻搁下,喉间气流涌出。凡所有物,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它们只有形式上的改变,没有本质变化。所谓的无,亦是某种有,包括托马斯·品钦在小说中发现的空间,也是某种能量的具现。所有的变化都有一个箭头,像河水往东,从有序到无序,从有效到无用,朝着不可逆转的耗散转化。文学可能例外吗?我们目前所理解的,所浸身其中的时间,迟早要消失在未来的某个奇点。我们剩下所能做的,就是使自己努力去适应造物主留下的这点尺度。“下水道里长大的鳄鱼、秘密邮政系统、VⅡ火箭、类死人、女忍者、风水先生和会说话的狗;数学和科学的语言、雅文化和俗文化的大杂烩、纷繁混乱的情节和现代神秘主义;人的迷惘、荒唐的多疑症、复杂的科技时代里人与人的疏远感……”这是托马斯·品钦所营造的小说世界,也极可能是我们马上要面对的未来,我们那张逐渐崩溃(碎裂)的脸庞。

而此刻,这一秒钟,唯一真正的存在,或者说我们唯一真正能干的,是挑衅,包括对这本书的阅读,以及阅读过程中对书页的不断撕毁。

(长篇小说《万有引力之虹》,托马斯·品钦著,张文宇译,2020年4月译文出版社出版。黄孝阳,著有《人间值得》《众生:迷宫》《众生:设计师》《旅人书》《乱世》《人间世》等长篇小说,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等。)

黄孝阳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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