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园

在郭海燕的爱情小说中，琴也许并不是她着墨最多或者最为看重的人物。但是，我还是愿意将她视为一个具有符号意义的象征性人物。琴的内心总是奔涌着不明确的愿望，那些愿望就像天空一样无常。即便是在与男友如胶似漆的时刻，她也会突然停下来，赤身裸体地凝视着黑黢黢的夜空发呆……琴的焦虑、失望、茫然和空虚，无疑表征着当代都市女性的一种生命状态。而对这种生命状态的发现与揭示，正是郭海燕爱情书写的中心。她总能以女性的直觉去敏锐捕捉剧变时代中生命潮汐幽微而深沉的波动，然后以旖旎多姿的笔触加以鲜明描绘，为我们呈现出一幅幅活色生香而又苍凉沉郁的生存图景。

那是一个由于市场经济全面启动而急剧转型的时代，欲望的膨胀催生了生命意识的遽然觉醒，人们心中许多坚固的东西突然分崩离析，自由意志因为恣意放纵而不知所系，生存也就渐渐呈现出漂浮状态。郭海燕选择从两性关系的角度进入时代深处，于人心惟危处洞幽烛微，独辟蹊径地记录着红男绿女们的爱与痛。在她的文字世界里，琴们都在追逐某个隐约的“愿望”，可是最终都无法实现目标：秦花想嫁给一个脱俗的男人，可是男友又爱打牌又爱喝酒，以至她感觉自尊受到伤害而出走，意外死于车祸；“我”感觉与童涛心灵相通、性情相近，可是又痴迷激情奔放的无比强壮的叶成；平多原以为王国强和付加对她倾心相爱，可是没料到收获的全是欺骗和凉薄；柳卡从章诚辉身上得到了满足，可是失去了公公对她的呵护与尊重……在那些并不明确和坚定的“愿望”主导的生活流中，男女主人公就像失控的机器一般运转着，忠诚遭到解构，灵与肉出现分离，生活变得千疮百孔、无比庸俗。

她笔下的琴们都有一个并不美好的结局，但是也很难说她们的命运就是悲剧。其实，现代社会中的人已然失去了古典悲剧人物的崇高情感，也丧失了对于一切事物的持续热情。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悲剧也成为一瞬间的感觉：悲剧人物跳出了自我的空壳，窥见自己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其实都很空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夏志清读出了张爱玲文字间沁出的“苍凉”。郭海燕的爱情小说中其实也弥漫着这种苍凉。她敏锐地揭示了物欲化时代女性对自我的寻找与确认的艰难，既有灵与肉的分离，也有性别的“原罪”，唯一幸运的是，她们毕竟越过了“娜娜出走之后”的难题——现代女性获得经济独立之后，更多的是对精神之困的焦虑。郭海燕写作的重要价值之一也正在于，她既发现了一个开放时代的可爱，也能勇敢正视它的可恶，所以笔端才会流露出婉转的讽刺与压抑的悲哀。

在郭海燕看来，婚姻的不可靠源自忠诚的破产，而忠诚的破产源自欲望的泛滥。被炎炎欲望控制的那些男主人公朝三暮四、庸俗不堪、丑陋无比，所以才导致了如水一般的琴们的生存“苍凉”。唯有一个童涛堪称理想男人，可是他又阳痿了。这种对男性的单向度认知，自然是源自郭海燕的一种价值判断。我终究难免疑惑，彼时的她是否对男性怀有某种偏执的误解呢？

这些爱情小说中充满了大量的意象，还有关于梦境的细致描写，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女性的生理欲望。郭海燕也许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把女性的那些被男性同化的经验或者是被压抑到无意识层面的经验发掘出来。但与热衷于“下半身写作”的某些同龄人不同，她对两性关系以及日常生活中的精神性有着自己的理解，因此，她笔下的琴们在肉欲的沉沦中，始终存有关于纯粹情感或灵肉交融体验的难以企及的渴念。同林白、陈染、海男等典型意义上的女性主义写作者也殊异，郭海燕的骨子里浸透了传统伦理——她的观念甚至是反女权主义的。与其说她渲染女性欲望是为了打开女性的生命经验从而获得对女性自我意识的某种确证，还不如说她是在表达对于生为女性而无法获得“积极生存”的某种哀叹。付加对不孕的纠结，柳卡偷情后面对公公的亢奋，喻言对于情欲泛滥的羞耻，其实都决然否定了女性的本能欲望。当琴们在情爱矛盾的漩涡中挣扎之时，郭海燕其实选择了一种向外的路径去寻找并揭示其根源——一个以市场和资本为中心的开放时代对于性的激发与压抑，并以此批判物质主义与功利主义对人性的戕害。

对于一个女性写作者而言，完全突破男性中心主义的话语场或者文化惯性的压制，而把女性自身的经验用独特的话语方式表达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郭海燕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努力。这部小说集记录了她的一段写作历程，也充分展示了她的写作才华。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阅历的变化，她对写作方向进行了调整。像她近年发表的《春嫂的谜语》《理想国》《世纪末》等中篇小说，还有长篇非虚构作品《粹红——陈毅粟裕铁血诗情录》，在对现实与历史的深度关注中考量人性，文字更显老练，立意更加深邃。这不仅宣告了她正在重建一种新的美学观念，也预示着一条丰盈而开阔的文学道路在向她敞开。我们有理由相信，她的文字会更加敏锐、深刻而厚重！

（《单双》，郭海燕著，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蔡家园，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秘书长，《长江文艺评论》副主编。）

蔡家园

来源: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