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自行车的人——说说我们的玉栋兄
2020-10-25 生活

赵月斌

第一次见到刘玉栋,是二十多年前。在枣庄的一间民营书店,我不经意翻开一本文学杂志——应该是《当代小说》,就在这本杂志的封二,看到了一张五人合影,其中一位就是刘玉栋。他和另四位刘照如、李纪钊、卢金地、老虎,有的操着手,有的肩上搭着外套,有的手上夹着烟,有的蹲在马路沿上,略显慵懒、散淡,而又意气相倾,各有丘壑,看上去都是铆足了劲儿,只等大显身手了。这就是当年被称为“山东五虎少将”的五位青年作家。五位作家中,刘玉栋和老虎年龄最小,但是据后来另外几位兄弟调侃说,当时的刘玉栋最是显“老”,才二十四就像四十二,不过他们也断言,再过二十年,真正四十二的时候,反而会像二十四岁。当然这只是他们熟人之间的印象,作为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我在照片上看到的刘玉栋戴着眼镜,一副不愠不火的样子,很显斯文坚毅,既内敛又透露着锐利的光芒。

因为这张照片,我买下了那一期《当代小说》,第一次读到了刘玉栋的小说。惭愧的是,初次阅读的印象并不深刻,小说题目想不起来了,如今只记得内容大概是表现城市青年苦闷状态的后青春期叙事。那时我正迷恋余华苏童格非们的先锋小说,喜欢所谓天马行空的纯虚构作品,甚至以为只有荒诞不经才足以体现“想象力”和虚构能力,所以刘玉栋小说给我的第一印象,并没有什么奇崛特异之处。不过这小小的失望没过多久就变成了惊艳——随着《我们分到了土地》(1999)、《葬马头》(2001)、《跟你说说话》(2001)等作品的发表,刘玉栋像是突然打开了自己的宝葫芦,我也被那种灵光独耀的叙述状态晃了眼。那个十三岁的乡村少年,那匹闪着金光的枣红马,那个叫齐周雾的村庄,构成了一幅经年的石刻版画,虽然刀锋冷峻,线条浅淡,但是每一笔都气韵饱满,每一笔都刚柔相济,由此我们看到了被泪水搅碎的月光,也看到了小说家的慈悲心肠。

或是受其感染,我也壮起胆子,开始尝试投稿。首先想到的,是投给他供职的文学刊物。于是从刚刚写好的几篇小说中挑了最为得意的三篇,寄给了从未谋面的“玉栋兄”。那应该是我生平第一次小说投稿,当然,毫无悬念,遭到了退稿。令我意外的是,玉栋兄不光用一个中号信封寄回了厚厚一沓打印稿,还附了一信。虽然他面对的只是一个从没发过小说的无名小卒,却很照顾我的面子,一上来就说“你的才气禁不住让人惊讶,几篇小说写得都不错”,接着才告诉我,主编认为小说“写得过于尖锐,题材不太合适,只好奉还”。这样的话即便明知出于客套,也显出格外的善意。更难得的是,最后他还不忘安抚一番:“有新作,可随时寄来。我主持的栏目,相对来说比较写实,叫‘市民小说’,要求五千到八千字最好。”由此,又可看出他的周到细致。或是听从了“写实”的召唤,我又寄去一篇不那么离谱的小说,结果换来的还是一封退稿信。就这样,我最初投出的两次稿子均成功回收,并且还得到了玉栋兄的两封回信,二十年后再看,才发现真是赚了。

第一次见到刘玉栋本尊,是书信来往的第二年(2002),在本省召开的青创会上。他作为大红大紫的青年新锐,又是期刊编辑,自然倍受追捧。我才发过两三篇小说,不过刚刚出道,虽然只比他小一岁,却感觉相差甚远,所以,也不愿贸然去套近乎,只是礼节性地相互认识一下,便各玩各的去了。从那之后,我改弦更张,着了评论的道,再也没给他投过稿,虽也常在开会时碰到,不过是见面打个招呼,大概属于不冷不热的点头之交。

直到又过了几年(2008),我也成了一家刊物的编辑,刚到济南时,想到的唯一一个熟人,就是玉栋兄。而他一听说我过来了,就在我住处附近,摆了一桌酒席,呼朋引伴,为我接风。喝过这一次酒,我和玉栋兄的点头之交终于变成了铁杆兄弟。记得在场的有他原来的一位老同事,说起年轻时的刘玉栋,完全就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大男孩,总是面带微笑,不急不躁的,简直人见人爱,甚至常有人忍不住去摸他的后脑勺,即便他多么不情愿,最多也只会歪头闪开,不会给人下不了台。这样一个随和可亲的人,谁不愿意接近呢?也是从那天起,洪家楼一带的几个文友常在一起啸聚小酌,练摊撸串,胡侃乱弹,把牛吹上天。多数情况下,玉栋兄都是奋勇当先的发起者和实施者,我等也便心安理得地由着栋兄/栋哥点菜买单。作为70后的领头羊,玉栋兄总能做出表率,不仅态度端正,而且体贴入微,让你觉得一个当仁不让的大哥就该是他这个样子。时间久了,更发现玉栋兄就像这个城市的“呼保义”,每有外地朋友来访,总会不客气地找他“略尽地主之谊”,而我,也常被他拽上,充当陪吃陪喝陪开心的副主陪。

也正因一起醉过吐过,一起笑过骂过,我们才发现微醺的栋哥最为可爱。有一次在小酒馆喝酒,几个人出来找厕所,刚一出门,便看到有个人飞身骑上了一辆自行车,玉栋兄立刻大喝:“站住,站住!”那人理也不理,反而骑得更快。玉栋兄便撒腿追了上去,边跑边喊:“站住,站住,他偷了我的自行车!”追了数十米,那人还是溜了。众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问清了缘由,都笑得前仰后合:“你是打车来的,怎么会有人偷你自行车?”可他仍旧百思不解:“不对,那就是我的自行车嘛,跟我的自行车长得一模一样!”还有一回,一个文学活动聚餐,本来在主桌就座的玉栋兄中途串桌,想跟一帮业余作者喝几杯,见他们正聊得热火朝天,便默默坐在一边等着。有人提到刘玉栋,其中一女诗人说,她跟玉栋很熟,常在一起雅聚品茗,谈人生,聊文学。玉栋兄靠在旁边的椅子上,本来是半瞌睡状态,一听她说的竟是自己,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凑上前去说:“你跟刘玉栋很熟?巧了,我跟他也很熟,不过据我所知,他好像不太爱品茗,这人就是一粗拉爷们,哪有雅兴喝茶聊天,要说喜欢喝酒吹牛,那倒差不多……”女诗人不快:“你谁啊,怎能这样说玉栋老师呢?”这时有人来叫玉栋回桌就位,那女诗人才明白过来,面前的就是常跟她“品茗”的玉栋老师。你看,栋兄简直就是“我的朋友胡适之”,是一个谁都可以引以为荣的“熟人”。而他,哪怕遇上毫不相干的假熟人,也不会板起面孔去打假,即便带着酒意开人玩笑,他也会留下适当的余地,不会当场令人难堪。足可见玉栋兄不仅可爱,而且是一个可爱的正经人。

十年前,玉栋兄和我同时调到了一个单位。成了同事之后,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间或又会一起出发公干,有时也会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家常扯闲篇。愈是近距离接触,愈是觉得玉栋兄是一个正经得可怕的人——尤其是近几年,他重操编辑旧业,担任了《山东文学》的主编,更是一心扑到了刊物上。为保证作品的质量,他要充当冷面杀手,毙掉不堪用的稿子,哪怕作者多么有来头。为扩大刊物的发行,他还要广结善缘,我就亲见他凭着私人交情,软磨硬泡也要拉上各路财神”,来赞助伟大的文学事业。为此,除了要搭上数不清的甜言蜜语,还不得不豪气冲天地喝下几杯酒——“为文学喝死也得喝”,除了搭上自己,还得自己搭上酒钱。这时候,为了正经事业而一本正经的玉栋兄不免显得悲壮:“可是没办法,谁让咱还拿文学当正经事呢?”确实,当了主编的玉栋兄太忙,太累,也太难了,刊物因他面目一新,他却长出了许多白发。玉栋兄成了敬业的编辑家,每天忙着为他人作嫁衣裳,当是无数写作者之福,可是熟悉他的朋友们又常替他着急——那个更令人期待的小说家哪儿去了?

实际上,玉栋兄的小说创作从未终止,只是时有调整休歇而已。长篇小说《年日如草》(2010)出版以后,他的儿童小说创作进入了盛产期,从《泥孩子》《我的名字叫丫头》,到《白雾》《月亮舞台》,大概每一年都有一部精彩作品出版。到刊物任职后,不得不投入全部精力除旧布新,一旦打开局面,便又重启小说家模式,开始了小说创作。前些天同车出行,我在电脑上抢先看完了玉栋兄刚写完的两个短篇小说《芬芳四溢的早晨》和《水塔》。读完之后,我想告诉他,那个写过《我们分到了土地》的小说家又回来了,但又故意迟疑了一会,一言未发。他见我久未置评,忍不住问:“写得怎么样?”我才兴奋地说起自己的感受。两篇小说仍然延续了刘玉栋惯用的童年视角,重述旧年记忆,但在写法上令人耳目一新,让你如嚼青柠,酸涩而提神。尤其是《芬芳四溢的早晨》,给人的感觉如同一镜未剪的长镜头影片,从故事的起点一镜到底,最终又回到了原点。这样一气呵成的圆融叙事,讲述的却是一桩鬼使神差的杀人案,所谓“芬芳四溢”,变成了血光飞溅。之所以说《我们分到了土地》的作者又回来了,是因为他的新作续接了齐周雾村的老事、故人,他的文字重又泛出了动人魂魄的灵光,他的所有作品共同构建了一个辽远无垠的娑婆世界。总体来看,玉栋兄小说的中心人物都是那个不太走运的孩子:《我们分到了土地》里的刘长江,抓阄抓到的是五块地头子。《给马兰姑姑押车》中的红兵,心心念念要押车却在路上睡着了。《年日如草》中的曹大屯虽已长大成人,却在成长、成家的过程中接连受挫。《白雾》中的冬冬,虽然拥有了短暂欢乐时光,却不得不伴随更为漫长的忧伤。《芬芳四溢的早晨》中的马东,更是在十岁这一年成了血案的目击者。玉栋兄像是不断重返故乡的还乡者,又像不断重返童年的回归者,他为遥远的齐周雾村树碑,为消失的童年立传,实际上却是为那个倔强的自我画像,为不老的灵魂点燃绚丽的焰火。所以我们会看到,尽管他所写的似乎总是失败的弱小者,但是这失败却如午夜星辰,愈是卑微惨淡,愈有可能最亮最大。玉栋兄写出了闪映在微尘上的光,找回了含藏在逝水年华中的真。

最后,还要附送一个彩蛋。有时候——尤其是喝高的时候,我向玉栋兄提起曾屡次惨遭退稿的旧账,他总是一脸错愕:“有吗?最多就一次,怎么还‘屡’次?”我就跟他起哄:“怎么没有,‘罪证’在我手上,你的亲笔退稿信都还好好保留着呢,要不拿来验验?”如此,他便默认,做了多年编辑,退稿无数,肯定记不清多少信,这样往往赖他多喝两杯。直到今天,找出了当年旧信,我才发现头一封的收信人是一个从未用过的笔名,玉栋兄回复的也是这个陌生的名字,所以他对我“屡”遭退稿的事并不知情——至今他仍不知道是被我的“马夹”蒙骗了。

(赵月斌,1972出生,评论家、作家,《百家评论》副主编。在《中国文学批评》《文艺争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作家评论》《十月》《新华文摘》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小说、随笔等文学作品300余万字。出版《沉疴》《张炜论》《暧昧的证词》《雨天的九个错误》等小说和学术著作多部。评论集《迎向诗意的逆光》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荣获泰山文艺奖、刘勰文艺评论奖等多种奖项,入选山东省“齐鲁文化英才”。)

赵月斌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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