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给肖洛霍夫画像的寂荡兄
2020-12-27 生活

加缪&沃尔科特。李寂荡绘画

徐则臣

2003年,我还在北大念书,有一天接到《山花》杂志主编何锐老师的电话。当时何老师说了什么现在不记得了,其实当时也没记得。他的普通话实在太难懂,此后的很多年里,每次和他通电话,我的感受都跟第一次听他说话差不多,百分之八十靠大概的语境去蒙;此外,那是我第一次接到何老师电话,作为一个文学青年,“何锐”这名字意味着什么,过来人肯定跟我一样明白,所以当时不免激动和紧张。我在想象中把另外一只耳朵拎起来,倾注全部心力去听,总算明白一个意思:我投给《山花》的一个自由来稿要发了。这对我是个巨大的鼓励。尽管我总听不明白何锐老师在说什么,但我一直很期待接到他的电话,他的电话总会给我带来好消息。我获得的第一个文学奖,春天文学奖,就是何锐老师以《山花》杂志的名义推荐报送的。因为这些原因,我对《山花》杂志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每次拿到杂志,我都会全方位地看一遍,经常看到版权页上那个奇怪的名字,副主编,李寂荡。有一次,何老师在电话里说,他要退休了,以后有好稿子就给李寂荡。如果不是多次看到李寂荡这三个字,我可能又一次听不明白何老师说的是什么。

中国人取名字常持一种世俗的中正平和论,荒寒孤僻字不用,偏狭陡峭的字不用,佶屈聱牙的字不用,趣味短缺格调欠佳的字不用,容易引发不良联想的字不用……总之,李寂荡这名字,怕是不太符合我们过大年式的你好我好恭喜发财步步高升的趣味。也正因为机杼别出,这名字看过了就不会忘。又过了一些年,我认识了李寂荡,我称他为寂荡兄。我一直想问,这是原名还是笔名,但终于没问,说不清原因。也终于不打算再问了。放弃了八卦的想法,竟然有种战胜了好奇心的成就感,这感觉挺好,更不要问了。

现在说寂荡兄。多年里我只认识一个抽象的、文学的李寂荡,作为《山花》的主编,作为一个优秀的诗人和译者。作为诗人的主编不罕见,作为诗人的译者也不稀奇,但作为主编的诗人兼译者,我又感到了某种意外,用个时髦的词,溢出感。我的确是有满满的溢出感。《山花》杂志编得很好,这在文学界已是公认的奇迹。贵州的《山花》,吉林的《作家》,皆以一己之力,将最优秀的文学刊物的版图扩大到祖国的大西南和大东北。在何锐老师之后,能承继《山花》的先锋精神和艺术品位并光大之,且又是一拨拨新的风生水起,寂荡兄自是居功至伟。说实话,在今天,文学杂志的主编越来越不像个业务头衔了,为了刊物能有点尊严地活下去,主编们都已经练就了一身的“化缘”本领,个个都是强悍的公关部经理,但是寂荡兄给我的感觉依然是主编,而不是公关部经理。这很可能源于他在编杂志、写诗之余,还坚持诗歌和小说的翻译。可能又是一个错觉,我觉得在眼下,当一个文人,翻译好像比编杂志和搞创作更显得纯粹。是因为翻译相对而言更清贫?起码跟杂志和创作的热闹圈子比,翻译还是要清寂一些吧。果然就说到了“寂”,寂荡兄跟这一切原来是妥帖的。

真正熟悉起来是在贵州。到遵义参加《山花》组织的一个活动,寂荡兄是东道主,组织和接待工作井井有条,但寂荡兄依然只是主编、诗人和翻译家,不是公关部经理。他话少,低调,在人群里多半走最后,招呼掉队的人才开口。听专家讲解极少插话,不自以为是的文人已经少之又少了,还保有一双善于倾听的耳朵,算稀有物种了。开会时寂荡兄主持,口风依然很紧,当行才行,当止即止,其他时间认真看着发言者,开心时偶尔大笑。我坐他旁边,拍了一张他大笑的侧面照,笑得天真,一脸清净单纯。我喜欢放松时能彻底放得下身段、不该放肆时又可以及时收得回来的人,寂荡兄就是这样的人。他的沉默不是游离,少言不是寡合,他是动得了又静得住的人。因为心理上亲近,交往也便多起来。当然多也是有限,看看寂荡兄发的朋友圈,谈翻译中遇到的一些问题,汉语中的哪个词对应某个英文单词更准确。对此我不专业,但寂荡兄斟酌每一个字词的那个较真的劲儿我喜欢,好译者跟好诗人和好主编一样,能往完美上再逼近一寸,那就没有理由放弃。微信上偶尔也会聊几句,谈谈译作,比如前些天还聊了寂荡兄新译的短篇小说《老男孩,老女孩》。作者是美国黑人作家爱德华·P.琼斯,我极喜欢他的长篇小说《已知的世界》,该作曾获2004年度的普利策小说奖。《老男孩,老女孩》译得很棒,当年读《已知的世界》的感觉又回来了。

也是在朋友圈里,竟然发现寂荡兄还是个画家,肖像画一级棒。文学圈里有意外之才的人真不少,冷不丁露一手,你真会替他们遗憾,觉得文学把他们耽误了,要不早在另外某个领域卓有建树,名利双收了。注意到寂荡兄的肖像画始于肖洛霍夫。不常看朋友圈,加的好友也多,要把没看过的打头翻看一遍,一天得耗去一半时间,所以风吹哪页读哪页,碰上了就看,碰不上拉倒。有一天碰上了寂荡兄刚发的《肖洛霍夫》。那时候整幅肖像还在创作中,寂荡兄在帖子上注明:每天进步一点点。我打开他的微信,往前翻,果然,肖洛霍夫从一个框架到局部,从草图到细节呈现,从骨肉停匀到形神兼备,“每天进步一点点”。那时候我正逢人说“顿”,就是《静静的顿河》,所以对肖洛霍夫的画像极为敏感。每天打开微信,都会去找一下寂荡兄的朋友圈,看他的“肖洛霍夫”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托尔斯泰&肖洛霍夫。李寂荡绘画

最早读《静静的顿河》是在大学,年轻气盛,也轻薄浮华,看了百十本上世纪80年代的先锋派和欧美的现代派,满脑子就都是现代小说技巧,从内心里对《静静的顿河》那种端正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写法有点瞧不上。但小说中的爱情故事凄美动人,忍不住想看,所以读书主要是追着格里高利和阿克西妮娅与娜塔莉亚的情感历程一路狂奔,哥萨克的生活和俄罗斯的历史与现实完全没上心。二十多年后,一个偶然机会重读了该小说,惊为杰作。当然,人家都杰作快一百年了,我只是在我个人的意义上追认一下。真是无限欣喜,重读的过程满满地贯穿着难以言表的幸福感。所谓无上的阅读愉悦,指的大约就是这感觉吧。我的重读主要是听,在音频网站上听书,播讲得也好,感情投入到位,角色明晰,代入感极强。每次把耳机从耳朵上摘下来,我都在想,故事的力量竟然如此强大,我确信我为自己重新发现了《静静的顿河》。因为《静静的顿河》,我重读了能找到的一切跟肖洛霍夫有关的资料,包括图片。然后不遗余力地向朋友们推荐,在文章里说,在讲座中说,在研讨会上说,我指着肖洛霍夫的照片,对现场的朋友说,看,这就是肖洛霍夫,看大师的眼神。

寂荡兄所画的肖像蓝本就是肖洛霍夫最经典的照片之一。中年的肖洛霍夫,穿西装打领带,上唇有黑黑的小胡子,头发不算多,卷曲着往侧后方梳。表情自然,眼神清澈专注,有种平和的正大庄严感。尽管对肖洛霍夫有一些争议,但我坚持认为他是难得的纯粹的人,纯粹的文人。一个纯粹的人,眼神不可能混浊涣散,能否让人物的眼睛传递出真实的神采,是判断一个画家能力的最重要的指标。寂荡兄精准地抓住了肖洛霍夫的眼神。在朋友圈里看到肖洛霍夫眼神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有了,那会儿离整个作品的最后完成还有好多天,我赶紧点了一个赞。事实上,每次看微信,我都会特意搜一下寂荡兄的朋友圈,看一看肖洛霍夫的眼神,然后补点一个赞。一次次点赞,既是激赏寂荡兄的技艺,也是向肖洛霍夫致敬。

在肖洛霍夫最终成稿前,我和寂荡兄在四川相遇,又提到这幅画。我又一次表示喜欢,我还说,寂荡兄画肖洛霍夫,天作之合。认识寂荡兄又熟悉肖洛霍夫的朋友肯定也发现了,寂荡兄笑的时候,嘴型很像肖洛霍夫,所以我开玩笑,他画肖洛霍夫基本上等于在作自画像。当时在席间,我猜寂荡兄应该喝到位了,一激动就大方了,说:“既然兄弟这么喜欢肖洛霍夫,送你了。”我一个字都不敢客套,直接就感谢了。寂荡兄许过之后大概有点后悔,说:“这幅还不是特别满意,要不我重画一幅更好的送你。”哪容他反悔,我说:“只要是肖洛霍夫,有缺憾更完美。《静静的顿河》如此,肖洛霍夫也该如此。”

我真是在一瞬间起的“贪念”。我收藏了很多作家的雕像,从来没想过要把哪个作家的像挂到墙上;有很多画家朋友,素描、水墨、油画,把大师们逼真地请到画布上不是难事,我也没动过心。但在寂荡兄慷慨相赠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就觉得,如果每天都能看见肖洛霍夫高高地悬在墙上,那该是多美好的事。而这幅肖洛霍夫出自寂荡兄之手,在这幅画里,我能看见肖洛霍夫,看见《静静的顿河》,看见诗人、翻译家和作为《山花》主编的李寂荡,他们的表情真是有点像。还有比这样的肖洛霍夫更有意义的一幅画吗?

寂荡兄是重诺之人,回去后着手修改和完善。有一天给我短信,不再改了。我说好啊,收到后我认真装裱,一定悬挂在显要位置。寂荡兄坚持装裱好再快递我。我再谢,我知道他的慎重源于友情,也源于这幅画之于他的重大意义。这是他第一幅规制巨大的素描肖像,一米见方。而且是肖洛霍夫,他也喜欢这位作家。他画肖洛霍夫时,一定在某些时刻生出过自画像的感觉。几天后顺丰快递到,我在阳台上打开,在北方的阳光下看了一个中午。这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肖洛霍夫,丝毫不差。

打开朋友圈,寂荡兄还在画。萨拉马戈、加缪、沃尔科特,还有油画。大师们在寂荡兄的笔下如同重生,逐渐栩栩如生。的确是个奇怪的感觉,为什么如此信任寂荡兄画笔下的作家和诗人呢?我认真想了想,还是源于寂荡兄自身。一个诗人和翻译家,一本刊物的主编,他图状的对象,与其说是一个个具体的作家和诗人,毋宁说是他对文学所做的沉静的、形象的、个人化的理解。

(徐则臣,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著有《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跑步穿过中关村》等。《如果大雪封门》获鲁迅文学奖,同名短篇小说集获“2016中国好书”奖。长篇小说《北上》获茅盾文学奖、“2018中国好书”奖。长篇小说《耶路撒冷》获老舍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香港红楼梦奖决审团奖。曾被《南方人物周刊》评为“2015年度中国青年领袖”。)

徐则臣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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