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诗歌是什么,诗人是什么——谈谈李瑾《谭诗录》的文学目标
2021-02-28 生活

邱华栋

中国当代诗人在诗学意义上的深度沉思结为文集的并不常见,因此,我读到李瑾的《谭诗录》文本时,有一种极大的惊喜。他是很有文学追求的,在这部沉思录式的诗学谈话中,以某种我们早已陌生的先秦诸子的思考方式和古代希腊哲人探源世界的诘问与回答的方法,具体而犀利地探讨了诗歌和哲学、乌托邦、世俗化、思维、价值、空间、时间、自媒体、启蒙等五十个核心词汇之间的关系,带给了我们洞见和智慧。这么宏阔的视野,深度的思索和凝视,都令我感到他的这本书价值非凡。文中所涉及的五十个词汇似乎很宏大,但又非常具体地关乎诗歌的本质,不仅诗歌无法绕过,诗人也无法忽略。暂且不管李瑾能否以一人之力改变我们对诗歌这门最古老本真的艺术的固定理解,他在努力表明,当代诗歌走向未来,有着多种面向和无数可能。他给我们指出了很多条小径,这些小径最终将成为通往罗马和长安的大道,为每一位诗人所记取。

迄今为止,一切文学皆为人学。这句话固然真实不虚,却过于迂阔空疏。单就诗歌而言,它不只是一种文学体裁,也是一种这样的哲学——通过张扬语言去重新理解和定义人,这点已为启蒙视野中的诗歌史证实。当我们在自我吟咏,并怀有相当然的远方时,是否会有这样一个疑问,人为什么会失去自己呢?哲学上的解释是,如果把人的目的简单归结为某种外部的客观现实或超验的客观必然性,结果会使人在外部现实和内部生活中失去了自我。李瑾就是在对自我的寻找中重新定义人乃至诗歌的,他谈论诗歌的一个基点是将诗歌界定为一个人的事情。这点并不奇怪,海德格尔即说诗歌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语言不过是作为寂静之音说话;里尔克也指出,诗歌是在“走向内心”。

但李瑾走得更远,他眼里的诗歌即是作者“自己”:“诗歌此在个体本心,是个体之‘我’察觉世界的情感悸动和隐秘体验。因此,可以这么理解,诗歌只具有时间性而不具有空间性,情感的流动乃一维的,它发生在创作之前,一旦发生位移,固化为肉体性文本,被他人感知,诗歌就失去了‘本来’。因为个人的情感在发生时就已经完成,文本乃‘第二性’的。”据此,他推导出对诗歌内涵的如下描述:“诗歌为即时的思维和情感,一旦创作完成,就不再是诗歌。”李瑾的这种看法并非没有道理,他是从人的内在性角度来把握诗歌的本质的,当然这也是人自身的本质。也就是说,诗歌也好,人也罢,不能再当作经验的客体对待,认为他们是可以通过认知的手段加以把握的。在李瑾看来,“诗歌本来是不可说的,对这样一种沉思性思维,本不可以轻易置喙而需保持沉默,诗人更当如此。因为一旦说出/写出,内在个我的差异性就消失了”。这种见解无疑会将诗歌和人真正等同起来,因为诗歌产生于“我”的身份认同遭到严重威胁之际,亦即诗歌的出现或书写不是文化事件,而是精神事件,诗歌是在自我发现和认同中建立起来的“我”的替代品。

不过,李瑾在重新理解诗歌时,并没有陷入绝对个人主义的泥淖,他要做的是重建价值主体,即试图通过挖掘诗歌的启蒙意义恢复人作为社会性动物的个性和尊严。他的一个基本前提是,承认这个社会是网络状的、系统性的,人不是完全个体性或绝对自由化存在的,而是劳动性的客观实在。这点显然继承了马克思的思想,即把诗歌这类文学活动“当作人的感性行动,当作实践去理解”。李瑾认为:“诗歌是内在个我的一种行动,但这种行动并非只发生在‘我’的内部,而是有充裕的外部性的。亦即,诗歌包含了自我,也包含了他者——这个意义上,内在个我是他者个我,他者是个我他者,诗歌的生成是个我和他者在自我中的对语。”毫无疑问,在他的视野中,一方面诗歌是动态的主我的集中体现,同时处于稳定和变化、统一和多元、个人和社会之间对立而交融的逻辑体系中;另一方面,在诗歌建立起来的平台上,诸多主我有对话/吟咏的质性或可能。

一个有意思的话题是,李瑾在《谭诗录》导言中并不承认自己的诗人身份,他提出:“自始至终,我并不承认自己的‘诗人’身份——身份不是自在之物,当然更不是自己建构、赋予或声称的,而是借助外在的他者来完成自身叙事的话语。既然是话语,每个人都有拒绝的权利,也内含无法舍弃的义务——就我而言,道理很简单,因为我并不知道诗歌究竟是什么,包括无论写作、发表和出版多少作品,无论是否引起关注、共鸣和承认,都无法让我确切地知晓诗歌之确切的内在(内涵)。”在文学这个圈子里面,李瑾首先是一个诗人出身,他如此反对自己以“诗人”身份自居,显然不是否定这个词汇的德性,而是过于重视“诗人”这个称呼的表现。因为在他看来,诗歌的伟大之处在于,它使内在个我的敞开成为可能。当谈及“敞开”问题,显然已经超越文学视域了。也就是说,李瑾对“诗人”身份这个称呼的否定恰恰是一种肯定:诗歌是动态的多元性系统,它潜在地包含哲学或逻辑上的一切可能,甚至还是自我的对话。这样一来,“诗人”就不是一个称呼,而是一种价值和导向。当我们看到现实生活当中存在这样的个别现象——会写分行,就是诗人;发表几首,就是名家,分行成为新诗的唯一规定性,人人怀有对新诗的一套认知、理解,且洋洋自得,并以自由为名拒绝评判时,自称“诗人”显然是对诗歌的一种冒犯或僭越,因为真正意义上的诗歌不是别的,而是抵御世俗、避免自堕的伟大的精神力量。

海德格尔曾说,如果不能在这个世界中担负起对终极价值的追问,称不上这个时代的真正的诗人。问题在于,尽管诗歌类似某种日用之道,但我们却习以为常而不知其所以然,比如孩童们自小背诵经典诗词,却并不知道通晓这种体裁与诗人、时代的内在关系;比如我们可能对新诗的发展会有更大期待,但却并不知道它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次文学运动或涅槃重生。而且,时至今日,我们对诗歌这门古老而新的艺术的了解并不比电影、音乐、绘画更深更多。这说明了什么?总结看来,至少意味着传统的固见或规范可能过于简单甚至自带偏见。《谭诗录》的阅读非常愉快,闪电般的思维在网状结构中均匀分布,文体的简洁和文字的闪耀,让我们看到了智性的露珠。这本书表达了李瑾对诗歌、诗人的理解,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从社会和个人共同形成的场域中重建诗歌的内涵外延。这一点,无疑是积极的和重要的,而我们也应该为这么一本被智性思索提升为明灯高地的诗学著作的出现而大声喝彩。

(邱华栋: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著有长篇小说十二部,出版小说集、散文随笔集、诗集等一百多种。李瑾:出版诗集《落雪,第一日》《黄昏,闭上了眼》《人间帖》《孤岛》等作品十余部。)

邱华栋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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