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就像夕阳,就像岁月——杨献平《南太行纪事》简读
2021-05-09 生活

石华鹏

杨献平的《南太行纪事》我读得很慢,如蜗牛在词句间爬行一般。读得慢有两个原因,一是《南太行纪事》总是将我带入我自己的回忆中,读《南太行纪事》如同在读我的《江汉平原纪事》一样,除了地域风物迥异外,诸多人情世相惊人相似,我的思绪在杨献平的文字中跳进跳出,让阅读速度变慢;二是我自己不愿太快地读完,读他人的文字解自己的乡愁,潜意识里想延长这些文字带给我的那种感同身受的复杂的乡村情感——那种夹杂着心痛的幸福的忧伤。

尽管杨献平写下的是属于他个人的太行山南麓、冀南山地的村庄境况与家族故事——一切都有史有据,有名有姓,有情有景,真实得可以对号入座——但我仍然以为,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乡村纪事,是属于我们这一代从乡村出走到城市落脚的人的乡村纪事,是属于中国大地上千千万万个乡村的历史进程和现实图景,更是属于一个精神胞衣埋葬于乡村的作家对过去乡村的倾情回忆和对现实乡村的彻骨反思。

问题在于,一个人的乡村何以上升为一群人的乡村?南太行的乡村何以照见中国大地的乡村?个体性的乡村回忆与反思何以具备普遍性的力量?

这部篇幅不算长的书给出问题答案的同时,也昭示了自己的价值所在:叙述乡村,又超越乡村。杨献平的叙述朴素准确,既荡漾着炽烈的情感火焰,又奔涌着冷静的反思波浪,这两股冰火相交的叙述景观,让《南太行纪事》拥有了强大的文学洞察力和征服力。要我说,对乡村真实的探究和把握——从个体视野下的乡村现实的真实过渡到具有普遍性意义的文学乡村的真实,《南太行纪事》完成了一次华美蜕变,让它在汗牛充栋的乡村叙事中独树一帜。

这一蜕变的发生细节值得我们深究。

杨献平在文中写道:“仔细想想,我离开故乡也有近三十年的时光了,在这一期间,我也无数次回去,但都是住一段时间,然后就走了。这种短暂的停驻,一方面是重温和回忆,另一方面则是重新认识和判断。”

“重温和回忆”与“认识和判断”,构成了《南太行纪事》的两条叙事线索,两条线索时而并肩而行,时而携手而行,为我们呈现一个感性与理性、温情与冰冷、热闹与悲凉相互交错彼此融汇的立体乡村世界。

“重温和回忆”总是温情脉脉,总是阳光灿烂,总是甜蜜幸福,总是如雾起时般美妙无比。离乡者归乡,坐在老屋的廊檐下,看风吹流云,看日光暗淡,重温父母兄弟亲情,回忆少年成长岁月,消逝的时光和万物仿佛又归来,此刻的南太行乡村成为杨献平储满欢愉和温情的巨大情感容器,此刻的文字也随他满溢深情的故乡一起变得明丽和柔软。在《南太行的风花雪月》一章中,“重温和回忆”如滤镜一般,过滤了生活的杂质和尖锐,一切回忆都是一种幸福,值得滋味悠长地反刍。比如,那个懵懂少年在深秋劲风中的新屋里遥想:“这房子是我的,再过几年之后,究竟是谁和我住在一起,成为夫妻呢?”比如夏天,那个驱赶着羊群的有如王子一般感觉的少年在山坡上睡着了,羊群跑了很远。再比如大雪中的暖意、月夜中的偷盗事件、云峰山的远足,等等。一切回忆,即使是困苦,也都有那么点风花雪月般的浪漫和美好。

没错儿,如此的“重温和回忆”,我们是多么熟悉和擅长,大小报刊上的乡村叙事均热衷于此。乡村生活的“重温和回忆”带来的浓烈的怀旧情绪似乎正在失控和泛滥,它不仅有损害散文这一宽阔文体尊严的嫌疑,也似乎在有意回避或遮蔽另一个真实的乡村世界。马尔克斯在他的回忆录《活着为了讲述》中说:“怀旧总会无视苦难,放大幸福,谁也免不了受它的侵袭。”怀旧没有错,错的是无数的乡村叙事都在怀旧。

如果杨献平的《南太行纪事》仅仅停留在“重温和回忆”没完没了的怀旧之中,那《南太行纪事》便不足谈论了。好在杨献平开启了另一段乡村叙事——“重新认识和判断”,“重新认识和判断”乡村大地和乡村人物的命运、生存、价值,以及坚韧和苦难、生死和信仰等一切与人的内心和精神相关的现实。

对于自己的南太行村庄,杨献平坦言,离开也有近三十年的时光了,在这期间,无数次回去,无数次短暂停驻后再离开。为什么会有长久地离开和无数次短暂地停驻?因为离开了便想念,想回去;回来了便排斥、厌恨,又离开,如此反复,如此循环,作者与乡村之间构成了一种彼此吸引又彼此冲突的情感张力。

很多人离开了村庄便不再回去,内心里把那个村庄永远抛弃了,抛弃意味着远离,远离意味着陌生,而杨献平无数次地返回、停驻,对于故乡,他有多排斥便有多亲近,他有多厌恨便有多热爱,每一次返回、停驻都是对村庄的一次理解、认识和判断。所谓的“重新认识和判断”,就是对故乡这个开放的词汇一次一次地定义,他说“对于离乡者而言,故乡一直是丢失的胎衣和灵魂的甘露,故乡也是离乡者一再收集的暗淡光束与现实生活中的泪珠”;他说“对于故乡,我总是觉得无端地尴尬、不甘,心也时常为它隐隐作疼”……

在吸引和冲突、爱念和厌恨相互交织的情感张力中,杨献平对南太行乡村的“认识和判断”越发清晰起来。比如关于村庄一代一代讲述并流传的神仙、妖精、鬼怪、邪祟之类的故事以及村里作法驱邪等奇人异事,杨献平的认识是:“在这浩茫的天地之间,人不独有,物也不独享。先民们之‘万物有灵’的思维认知与精神信仰,大抵也确有其理和其实的。”关于村庄里不时发生大姓家族欺负小姓家族、强悍欺凌弱小的事实,杨献平从更深层次更宽视野剖析其根源,作出判断:“中国农民是最精致的农耕的手艺人,同时也是极其隐忍且能够把自己很深地藏起来的生存主义者,更是精打细算,善于察言观色、瞄准对象献媚或者施虐的机会主义者。他们有时候纯朴得令人心疼,有时候愚昧得令人呼天抢地,他们更多地在自我的群体里开展斗争,而且兴致勃勃,乐此不疲。”关于不时爆发的家族内部冲突,家庭内部矛盾,杨献平在并不平静的叙述中,表达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作家无力扭转这一切而让人绝望的疼痛和悲凉……

这无疑是真实得让人惊心的南太行乡村的现实,更是整个中国乡村的现实。对杨献平以莫大勇气写下乡村的每一丝黑暗和光明,我愿为他脱帽致敬。

如此看来,“重温和回忆”更像那个遥远乡村的美妙背景和幻觉,而“认识和判断”则是那个美妙背景和幻觉幻灭之后的真实乡村。前者让人迷恋,后者让人疼痛和悲凉,正是后者赋予了《南太行纪事》巨大的文学力量和文学价值。

在中国漫长而丰厚的乡土叙事传统中,后人的每一次书写都可以从前辈作家那里找到样式和影子:从鲁迅的深刻批判和巨大同情,到沈从文唱起最后的挽歌,到赵树理的生动浓郁的乡土味,到贾平凹对乡土的忧虑和失落感,再到阎连科莽荒空阔的希望意识……面对这些已深入人心和列入史册的经典乡土叙事,如何开拓新的空间,如何寻找新的语言,成为摆在杨献平们面前的写作难度。

幸运的是,《南太行纪事》为乡土叙事这棵大树,培植了一些新的养分,增长了几株新的枝叶,那就是通过坦露和剖析作家自己的乡村生活和内心世界,一方面发现了隐藏于乡村土地下巨大的孤独,另一方面也发现了“我”内心深处的孤独。对这两方面杨献平均作了动人的叙述,“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和“南太行的民间秘史”两部分对村庄来历的追溯,写出了一个村庄的百年孤独;“南太行乡村笔记”这部分写了各类乡村人物或卑微或下贱或愚拙或大智的传奇人生,让“我”感受到了自身的无助的孤独。所以我同意作家黄海对杨献平的评价,他说:“杨献平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成就了他散文的品质。”

“人以及所谓的人生诸事,其实不过是生死之间的那些琐碎、虚妄,片刻的欢愉,无由的磨难与‘向死而生’罢了”,“我再一次回到南太行村庄。一切皆如往常,生者持续变老,逝者轮回或者沉睡”……如此深切的孤独感来自哪里?或许来自作者目睹的整个乡村世界以及乡村小家族无可避免地被遗忘和无可挽回地逝去吧——作者从小听信的传说、精怪,今天的年轻人不再相信,也没有讲述的爷爷奶奶了;作者在乎的村庄来历和族谱也没人在乎了,“村里年轻人说,这都啥年代了,人从哪儿来不管用,怎么获得好,挣钱多,才是正经事儿”;每次回去母亲第一要和我说起的就是谁谁遭难了谁谁去世了,如此等等。

总体来说,这是一部与乡村生活既温暖拥抱,又紧张冲突的书,尽管作者一直在寻求与故乡的和解,但终因认识的透彻和现实的无情而逃离,只是将南太行的孤独和自己的孤独留在了这样一部书中。

这部书慢慢读完,读到最后却读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人为什么年纪越大越想知道自己的来路?如果这个人正好是一个作家的话他为什么总想写下关于自己来路的一部书?

照理说,年纪越大,越发知道世界的荒诞和人生的孤独,会漠视一切包括自己的来路。我想唯一的解释是,人年纪越大,越想抓住点什么,留下点什么吧。杨献平留下了这部《南太行纪事》,留下了他永恒的乡村。但是消逝的东西总是无限美好,就像夕阳,就像岁月。

(《南太行纪事》,杨献平著,工人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杨献平: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匈奴秘史》《冒顿之书》及中短篇小说多部,散文集《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南太行纪事》《作为故乡的南太行》《自然村列记》《丝路上的月光马蹄》《历史的乡愁》,诗集《命中》等。曾获冰心散文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三毛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石华鹏:《福建文学》常务副主编、副编审,福建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随笔集《鼓山寻秋》《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时代》,评论集《新世纪散文佳作选评》《故事背后的秘密》《文学的魅力》《批评之剑》。曾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冰心散文理论奖、首届“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新人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

石华鹏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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