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我想去看看那片叶子——《沁源1942》代序
2021-05-23 生活

蒋殊

沁源不远,至少它离我的家乡武乡,仅仅75公里。两县的区别,是太行山与太岳山的区别,是浊漳河与沁河的区别。

抗战时期,武乡驻扎着八路军总司令部,沁源驻扎着太岳军区司令部。太行山壁立万仞,太岳山巍峨高耸,像两兄弟齐肩并走天地间。从太行到太岳,绵延着同一种刚正不屈的精神与气魄。

《重回1937》采访之际,有老兵告诉我,一次回家探望母亲,归队后却发现部队在夜里接到临时任务,翻过太行山,到太岳山那边去了。那一年,他才16岁,是刚到部队的农家娃。他不知道,茫茫太岳山在哪里,只能含泪重新报名。70年后他依然耿耿无法释怀,太岳山,让他丢了最早的战友。

这位老兵在2020年春节过后离去了。忘记问他,此后有没有翻过太行山,去往太岳山寻寻战友?当年战斗的人,一批批葬身两座山下。侥幸活下来的,也相继离开了。好多事情,来不及做,甚至来不及说。

对于太岳山,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太岳山中的沁源,有一群“英雄的人民”;我还知道,沁河的源头沁源,是一座“英雄的城”。

沁源也很远。没有高速,没有火车。因限速,75公里路需要行驶两个小时。感谢这漫长的路途,让我有时间,慢慢靠近,将感情慢慢融进。

打开地图。山西,像一片侧向树叶。很巧,长治也是。一左侧,一右侧。而沁源,干脆就是一片完好的正向叶片,不是扇形的银杏叶,不是掌形的枫叶,不是线状的柳叶,也不是油松的针状叶,而是如梨树叶的椭圆状。我要去看看。踏上一片叶子的旅途,开启一片叶子上的行走。

《魏书·地形志》载:“羊头山下神农泉北有谷关,即神农得嘉禾处。”因此,西汉置县时,这里名“谷远”,王莽时又改为“谷近”。远远近近一番,到了三百多年后的北魏初年,又改为“孤远”。或许,是觉得这里“孤苦遥远”吧。

也着实,除了太岳山,沁源周围还有老爷山、摇头山、绵山、石膏山、霍山、青龙山、罗云山等等。或许正因为“万山环列,易于哨聚”,沁源,才与独霸一方、称为晋王的猎户田虎,一起在《水浒传》中亮相。

山高,沟深,林密,闭塞。也正因此,形成了沁源人自古刚烈倔强的性格。这古老厚重的山水又极其包容,称霸的,避难的,悠然田园间的,一代代融洽相处,互不干扰,充盈着这片土地。

尽管闭塞,尽管交通不便,却从来不缺繁华。比如朱元璋之孙朱佶?在明朝宣德三年(公元1428年)就被封为沁源王。当时他的土地沁源,必是经济文化繁荣昌盛,百姓生活安居乐业。自朱佶?开始,八代沁源王在这山水间生生不息150余年,留下多少王公贵族的足迹,他们写诗作赋,赏花围猎,积淀着沁源的文化与繁华。

即便到了1937年,沁源也是引人注目的。作家丁玲10月份跟随129师来到沁源时,惊喜地在文章里写下,“那是个非常好的地方”,“刚刚走过的那段大街,是我们很满意的,人口稠密,看样子老百姓没有逃走许多,市场上颇为热闹,这是自从离开太谷后所见到的最大的地方”。

丁玲将沁源与晋商重地太谷相比,可见当时的繁荣兴旺。

然而那是1937年,这样的日子很快就没有了。

飞机来了,炮火来了。烧,杀,掠,夺,一片一片的血。

1938年4月,正是梨花盛开时,日军对晋东南根据地发动了第一次九路围攻,整整七天七夜;1939年7月,第二次九路围攻在两天两夜的夏雨中进行,日军残杀沁源干部群众1574人,被俘去生死不明者545人,损失粮食3000余石。

彼时,因多种局势变化,自太岳区地委于1939年9月迁入沁源后,山西第三专署也在沁源孔家坡建立了白晋路西办事处。1940年元月,陈赓率领的八路军主力386旅及总部特务团进入沁源董家村一带,统一指挥太岳区部队;山西新军213旅57团,汾城、襄陵(今汾城镇、襄陵镇)自卫队以及地方干部三千余人也突破阎锡山部队包围,转移至沁源;周边相继沦入敌手的介休、平遥、沁县、屯留、霍县、灵石6县,以及遭遇到“晋西事变”的汾城、襄陵、安邑、猗氏、万泉、洪洞、赵城7县,共计13个县级以上机关与大批地方干部也相继转移至此。一段时间内,沁源常驻人员包括3个地级以上、13个县级党政机关、大量武装力量达到3万人。沁源成为太岳抗日民主根据地的腹心和主要依托,赢得太岳区“小延安”之称。

也因此,日军把沁源视为心腹之患。

百团大战之后,1940年10月的秋色里,日军对太岳区进行了疯狂的报复性大扫荡;11月17日,又集结优势兵力,分10路重点合击沁源县城及北部重镇郭道地区。短短半个月时间,沁源县男女老少4981人被日军杀死,占全县城乡90%以上村庄被烧为焦土,12.7万余间房屋被烧毁,10万多石粮食及无数牲畜、财物被洗劫,留存数百年的文物古建被毁,只剩下一座被日军占用的县衙大堂。

鲜血满地。

集结在太岳山中开展抗日救亡的八路军、决死队、地方武装,积极寻找制敌对策,于1941年初忍痛对沁源做了分割,以朱鹤岭为界,从此分为沁源、绵上两县。

手足分离,隔山而望。

太岳山中的抗战越来越艰苦。第二次世界大战太平洋战争爆发,为配合太平洋战争,日军加紧了对中国的进攻,将华北地区不断分剿、蚕食,又将“腹心”地沁源划为“剿共实验区”,于1942年秋天集结重兵力再次直插过来。

日军的目标,是将沁源建成一个“剿共样板”。

沁源,成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东方主战场之一。

这片叶子,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由绿变黄,继而泛红。

日军的算盘,打得几近如意,将太岳山中这片抗日根据地变为敌占区。

家园被占了!

关键时刻,太岳区党委出现了,县围困指挥部决策了,万人大讨论展开了。沁源人刚烈倔强的一面,被激发了。

山醒了,树醒了,水醒了,大地醒了。山中的儿女们,也醒了!他们从血河中起身,从田间,从炕头,从山梁,从河畔,集结过来。“撼太岳山不易,撼沁源人心更难!”他们绝地反击,采取了“深山大转移”战略,决心困死敌人。

从1942年5月17日到1945年12月23日,《解放日报》共刊登关于沁源抗日战争的报道104篇,其中两年半围困报道70篇。从醒目的头版社论《向沁源军民致敬》,到反维持、抢粮抢种、地雷战、民兵故事等大小消息,将沁源军民推上抗战时期绝对的主角位置。

沁源人的抗战事迹,遍布全国各地。新华社战地记者江横在1944年2月4日的报道《沁源人民已百炼成钢》中曾这样称赞:“中国历史上也曾出现过不甘于被异族征服的人民。南宋江南人民自动地反抗元兵,吕文焕6年苦守襄阳;明末人民抗清13年,阎应元领导民众,坚守江阴81天,全城97000人殉难,只剩了53人……这些坚决反抗压迫的优秀的民族传统,正为今天抵抗日本侵略的沁源人民光荣地继承和实践着,而且,他们把它更加发扬光大了。”

“维持,毋宁死!”已成为抗战时期沁源人民共同的政治信念。沁源人终是沁源人,他们宁死不屈服,不“维持”敌人,这种崇高的革命气节,已在抗战史上写下最壮烈的一页!

“沁源,没有一个人当汉奸!”这话,只有沁源人敢说。

启程吧,带着敬畏,以及一些疑问,走进沁源,从1942年秋开始。

(《沁源1942》,蒋殊著,2020年6月,山西经济出版社。蒋殊,中国冶金作协副主席,著有散文集《阳光下的蜀葵》《神灵的聚会》《百年长川》《重回1937》《再回1949》。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及《小说选刊》年度大奖。)

蒋殊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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