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低过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刘国欣《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简评
2021-06-20 生活

刘国卿

一地有一地的风物。研究特定地域的文化有助于我们理解当地人的性情。尽管现当代文学中有很多乡土人情的书写,但是陕北像是一块沉默的大地,一直在人们的书写视野之外。诚然,陕北也曾出过知名的作家,如柳青、路遥,但众所周知,柳青《创业史》所处理的是发生在西安近郊的一个叫皇甫村的地方的故事,路遥的小说倒是更多陕北的描摹,但可惜路遥英年早逝,没有为我们留下更多的文字。陕北的画像在人们的心中是固定的,是土气的。它给人们的印象是刘文西画笔下的大辫子,老舍笔下的“荒沙在北,荒丘在南”,贺敬之笔下“白羊肚手巾红腰带”,是高亢的“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是直白的情歌《信天游》,是宣传片里的窑洞、窗花、羊群、小米、腰鼓和大辫子姑娘。但诚如刘国欣所言,“陕北的石文化是被忽视的,整个陕北文明,也就如一颗被忽视的大石头,是一只有口无法说话的石狮子,是一个被别的文明解释的文明,是一处文化受掩盖的地理……这块地方,不是外界所言的那么简单,它被外来人言语,自间人却是沉默的。而自间人说话,也用的是外来所要用的目光和语言,所以,真正的陕北,从来没有被说出;真正的陕北,却一直存在,并且如同沙漠文明一样,在不断的变迁和漂移中”(《石碾》)。

度物象而取其真

刘国欣笔下的陕北,物象纷呈,器物、风水、建筑、民艺应有尽有,但她并非是对社会自然物象表层的走马观花,而是对其本源生命的深入观察、认识、忖度和思考,用丰富的物象描摹出陕北人如何在贫瘠的土地上奋力地生活。首要的物象是洞穴。尽管她没有用专门的语言来描写洞穴,但文本中有关陕北洞穴的描写无处不在。窑洞是人的居所,更简易的土洞是家禽家畜的居所。她的文本时不时会发出这样的诘问,穴居生活是保守的,是值得耻笑的,但城市人的生活就是值得歌颂的、值得过一生的吗?一种文明在控诉一种文明落后的时候,是否会想到另一种文明也在不发声地发出诘问呢?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果来此观看的游客深谙黑白的简朴,就会懂得这块土地的捉摸不定,就会对这里的皱纹和沟壑了解一二,不再简单地进行‘贫困’的评价。但是,很少有人了解这块土地的浪漫,他们固守贫瘠的目光就如固守贫瘠的思想。我穴居窑洞里的同类,早就明白了永恒的饥渴,来自黑白边界的呐喊,一种生与死的绝对”(《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其次是动物与植物。苦菜、蒺藜、苜蓿、燕子、鸡、鸦……这一切。在陕北,人是动物也是植物,依四时节令而起卧行走生活,和动物伴着植物,和植物伴着动物,最后和光同尘,溶于泥土,润泽万物,好像从未来过,又好像从未消失。刘国欣笔下动植物的常态似乎是一直地走在消亡的道路上,人也是。“蒺藜身上体现着一种活下去的野心,怎么都要活下去,要扩展,体现着一种生命的野蛮的力,也体现着一种侵略,一种直达目的。它随时紧紧攀附着土地,与地球相互拥抱,体现它对它的需要。这种植物身上机会主义的生存模式,随时为我们制造出一种古老的生存寓言”(《蒺藜》)。最后是石狮子、石碾这被人役使又役使人的器物。“如果不是因为碾盘笨拙沧桑,整个碾子台看起来,则像是巨型的石头玩具。大人后面跟着小孩一步步推着,碾子滚动,灰尘飞扬。碾子咯吱咯吱发出颤音,小孩子咯咯笑着,没有比这更好的农村玩具了”(《石碾》)。器物是为人服务的,可是,人也不能从其中剥离出自身。

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刘国欣笔下的物,好像每一个都有着一方自己的天地,好像又自成一个天地。部分就是整体,整体就是部分。一个物挤进另一个物里,一个不因之增大,一个也不因之缩小。

礼俗视野下的人象

乡土社会有乡土社会的文化,乡土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呢?费孝通说:“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是一个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假如在一个村子里的人,都是这样的话,在人和人的关系上,也就发生了一种特色,每个孩子都是在人家眼中长大的。在孩子眼里,周围的人也是从小看惯的。这是一个熟人的社会,这是一个没有陌生人的社会。”刘国欣的笔下的人象是闲散的,前工业化的,是家庭内的非商品对象,要放到乡土社会中去考察,要放到“现代性”之前去考察。面人、画棺材、火、房子、羊杂碎,这些文本里的人物,它们的习惯、准则、态度都构筑了一幅幅生动的人象。但透过众多复杂的文本,可以看到刘国欣的笔下主要凝结了两种人物形象。一种是扒在土地上的农民。他们在自己的有限性中努力地行走,努力地挣扎。“有所祈求的人生,显得那么低卑。从夏到秋的领牲祭祀,仿佛提醒大地上的人类,无论干旱还是丰收,都该心怀希望地活着”(《领牲》)、 “人总得活下去……家里人开始对抗命运,生活就像打仗,就这样活着,就这样活着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血肉之躯又能怎么办?一切要学着去承受,甚至是——接纳”(《鸡鸣岁月》)、“日子总是要过的,祥和的,祥和的……”(《陕北年画》)、 “村庄还有最后一个木工,一个自然的守墓人”(《小村木匠》)。一种是与之相对的“异数”——“刮野鬼”之流,落寞的寂寞的孤独的踯躅独行者,这些人共有的一个特点是都有一股子“悲凉之气”。“歌词(《祈雨调》)慷慨悲凉,让人恓惶,千里万里,自成一种激越和壮烈”(《领牲》)、“我想我喜欢他们身上的风尘,还有那停不下来的双脚。如果世界上有一种人有翅膀,我觉得应该属于这些乡间的演员。他们的声音里藏着野桃花的香味,我爱他们就如我不可名状的前身”(《庙戏及其他》)。

在既济与未济之间

刘国欣笔下的事象从岁时节令(年、腊八、灯盏节)、信仰(猫鬼神、门神、树神等)、民间游乐(庙戏)到生产贸易习俗(祈雨)等不一而足,但主要集中在一种对苦难和现代性的省思之中。“在漫长的岁月里,人神共居,也是对苦焦生活的一种安慰”(《猫鬼神》)、“在我乡下,农人看起来愚昧无知,什么都是要敬重的——敬重土,一年里的一些日子不能动土;敬重树,一年里砍树必须挑选日子,腊八给树喂枣粥,必须在人吃腊八粥前,它们先吃第一碗;一年里不能随意点火,一些日子要拜火;水也是不能乱洒乱担的,正月初一忌水,不能挑水至家门,挑水不能乱放……”(《腊八节》)、 “一切关于‘发展’的语言,甚至‘发展’这个词,也充满荒诞的不安”(《黄米黍糕》)、“当我的生活缺乏镰刀斧头,没有了猫鬼神,也不再有庙会,吃不到领牲的羊肉……尤其是,当我在城市里见不到棺材,见不到纸火铺,天空里只有火葬场若有若无的气味,跟各色雾霾搅浑,我为这样的生和这样的死不安”(《陕北的火》)。

苦难使我们俯下身子,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低过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土地上的人畏惧一切,畏惧高天流云畏惧风雷雨电,畏惧动物畏惧植物,畏惧死去的也畏惧活着的。敬神也敬鬼。人们没有太多的欲望,对于财富名利,没有企望,似乎这一切遥远得很。最大的冀望是平安,家宅安宁子孙安宁。往直白了说,就是活着,首先是活下来,其次是活得久一点。然后,被突然架上了一辆叫“现代性”的马车,老一辈迅速退场,新一代仓皇就坐。“他用混浊的眼睛打量着碾盘,对我说:‘时代变了,碾子老得不用了。我们这最后一茬儿人,也要废了’”(《石碾》);塌下去的那两间房,而我呢,“我被风吹着,像死掉了一样被风吹着”,“雨落在糜子苗上的湿,还让我的裙子贴着肉身透出寒意” (《还乡记》)。农耕文明在现代文明的裹挟下渐渐远去,而现代文明在“我”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身上完成了吗?伊格尔顿说:“现代社会所要求的是重新建构的身体。”

不管作者如何强调一种哀而不伤的情绪,读者读来总有一种坠落感在心头萦绕。在乡村和城镇的巨大冲突中,去远方,去城镇已是不可遏制的潮流。张柠说:“中国的现代化和都市化进程,改变了中国农民一统天下的局面。”改革开放和城市发展,改变了仿若共同置身一条河流里的周遭世界熟人社会。那些为普通人的生老病死服务的技艺,承载着一种完整的生活方式与生活经验的技艺,画棺材、石匠、磨面等,纷纷消亡。“新农村建立了,旧村必须抛弃”(《珍贵的尘埃》)、“因为时代已经不再欢迎它的鸣叫,它落入了普通肉食动物的命运。甚至,更不如”(《鸡鸣岁月》)、“剩下的”、“祖母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了”、 “一种将头低下的生活方式” ……这一切零碎的字眼或完整的句子所指向的陕北乡土文明的失落,放置在尚未完全开展的现代性的文化背景里,比及那些乡土文明完成后而衰落的乡村更添一重凄凉。刘国欣的笔下,故乡是夕阳式的,一直日薄西山,一直像个暮年的老人,踯躅独行。

要特别提请研究者们注意的是,刘国欣《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中的那种“他人即我”的多义性。首先承认他自己是一个“他”,然后承认他也是一个“我”。我不是“我”,而是“他人”中最脆弱、最卑微的。从“我”到类,到整个人类族群,到整个世间万物。一定程度上,反倒是消除了个体之“我”的。

然而,断裂也是显而易见的。刘国欣的怀乡总是引入一种虚无,不知是事实上无法提供一种精神的向上,还是主观上一种刻骨的萧索。她的文字让人痛,让人悲,让人省思,但无法让人升腾起希望。好像那希望中一直混合着更深重的绝望,一切希望来自生命的本能,而不来自更深层次之所。“世界在有序和失序里,营造出一种一视同仁的平静”(蒺藜)、“一切生与死,不幸与幸,都在既济与未济之间流转。所以,劫日也可以是吉日,只要人心里有期待的美满”(《鸡鸣岁月》)。就是这样的,平静凝结在日常的生活里,似乎没有一种土壤能够提供出一种更丰富的养料。然而,却扯着我们不由自主地去追寻去探究那断裂背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希望,还是再次落入虚无?

(随笔集《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刘国欣著,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刘国欣: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出版有小说集《城客》《供词》《夜茫茫》,散文随笔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刘国卿:女,陕西府谷人。北京师范大学和鲁迅文学院文学创作在读硕士,曾在《青年报》《延河》《延安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评论作品十多万字。)

刘国卿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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