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淬炼出来的“史诗”——《先锋:百年工人诗歌》编选前言
2021-08-15 生活

霍俊明

一百年来,从水力和蒸汽机的机械工业化,电力驱动的大规模生产到电子、信息技术参与的自动化以及基于信息物理系统的智能化,中国的工业革命以及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取得了日新月异的变化和伟大成就。

尤其是新时代以来,在大国重器、量子科技、大数据、人工智能、云计算、物流枢纽、快递服务、数字经济、媒介革命、速度景观背景下的新发展更是令全世界瞩目。而与此相应,新的时代发展使得诗人的社会身份、现实经验以及写作经验都要时时予以更新。诗歌这架永动机是开放的也是更新迭代的,甚至是不断加速度运转的。

如果从历史、现实和未来的综合视野来考量一百年来的工人诗歌,我们就会注意到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发展阶段,产业工人的生存、命运、心理结构、社会地位以及相应的诗歌创作的主题、情感、思想、伦理和旨趣都有着巨大的差别。而不同时期中国工业所要解决的问题以及工人所面临的境遇显然不同,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在新工业加速度发展的过程中涌现出了一大批的产业工人以及代表性的诗歌作品,而工人的社会境遇和工人诗歌的丰富性和崭新经验以及精神质素亟须从评论、出版和传播的各个领域予以观照和总结。但是到目前为止,国内还没有与此相关的百年视野下的工人诗歌选本问世。为了弥补这一空白,为了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中国工人出版社此次策划和出版《先锋:百年工人诗歌》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诗学、史学价值。

《先锋:百年工人诗歌》,之所以强调工人诗歌与先锋的关系,其原因在于工人无论是在社会运动还是工业革命中都起到了先锋性的作用,而不同时期相应的诗歌文本也往往在社会重大节点和诗歌范式的转换过程中具备了社会学和诗学双重层面的先锋品质。

《先锋:百年工人诗歌》按照历史进程和时序分为四个小辑:第一辑(1921—1948)、第二辑(1949—1977)、第三辑(1978—2011)、第四辑(2012—2021)。所有的诗歌按照写作时间为序,展现了一百年当中令人激荡不已又引人深思的工人诗篇。

本诗选收录了自1918年以来一百年间包括胡适、刘半农、郭沫若、殷夫、蒲风、何其芳、冯至、卞之琳、闻捷、李季、郭小川、唐祈、公刘、傅仇、邵燕祥、李瑛、黄声笑、李学鳌、孙友田、李清联、昌耀、张学梦、叶延滨、舒婷、顾城、梁小斌、张新泉、傅天琳、陈超、陈亚平、曲有源、李小雨、西川、欧阳江河、于坚、雷平阳、陈先发、杨克、向以鲜、王小龙、蓝蓝、张执浩、邱华栋、伊甸、巴音博罗、庞培、江一郎、谷禾、蒋立波、东篱、李木马、凸凹、郑小琼、谢湘南、许立志、老井、姜涛、邰筐、陈仓、广子、扎西才让、刘年、王单单、张二棍等一百多位诗人的代表性作品,也包括一些流传广泛、影响巨大的工人歌曲(包括歌谣),比如《纱厂女工》(1924)、《工人歌》(1924)、《救国十二月花名》(1925)、《新大鼓》(1925)、《敢把皇帝拉下马》(1927)、《码头工人歌》(1934)、《咱们工人有力量》(1947)、《我为祖国献石油》(1964)等。

本诗选的主体部分是具有工人身份的诗人,也收入了一些尽管不是工人身份但是写出了与工人生活和工业题材相关的具有代表性的重要作品,比如欧阳江河于1987年参加第七届“青春诗会”期间完成的《玻璃工厂》。这首诗是欧阳江河的代表作,也是那个年代处理工业和“物”题材的成功典范。“1987年,《诗刊》组织青年诗会,要求我们每人写一首有关玻璃工厂的诗。我本来不打算写的,因为同去的一个女诗人白血病犯了大家轮流去医院守护她。第一次就是我和王家新值班,我和王家新必须有个人永远醒着,所以一直聊到凌晨3点钟,王家新说他撑不住了,要躺一会儿。我说你有纸吗?王家新只有个烟纸盒,我那首80多行的《玻璃工厂》就是写在这个烟纸盒上的,后来几乎一字没改。这是一首写物的诗,中国古代诗歌缺少处理物质的能力,所以我刻意想把物的特点变成语言的特点。语言的革命是我们上世纪80年代诗人的一个重要的课题。”(欧阳江河《八十年代像场天花》。笔者注:原文有误,欧阳江河误认为他参加“青春诗会”是1986年,实际是1987年。)正是这些不同身份的诗人通过诗歌完整而立体地凸现出一百年来工人身份的巨变以及工业诗歌题材写作的历史进程。

很多诗人在不同时期对自己的诗歌进行过程度不同的修改。为了增强选本的专业性和权威性,本次收录的诗歌尽量以第一次公开发表在《新青年》《新潮》《创造周刊》《热血日报》《北京日报》《诗刊》《人民文学》等期刊报纸上的版本为主,以最大程度地体现诗作的历史背景和文本原貌。

从题材、伦理和主题学的角度进入百年工人诗歌,我们会发现不同历史时期和重要节点中的诗歌所涉及的题材、主题以及情感、经验、伦理的向度是有很大差别的,而这正是来自时代环境和社会文化的强大影响,也与诗人的人格、个体主体性、诗歌观念和写作实践的变化、发展有关。由此,值得说明的是昌耀的写作。昌耀在20世纪50年代和80年代都曾集中写过关于工业和工人题材的作品,比如《哈拉库图人与钢铁——一个青年理想主义者的心灵笔记》《寄语三章》《在玉门,一个意念》《垦区》《野桥》《印象:龙门峡水电站工程》。这些诗作不仅具有代表性而且还体现了不同历史时期同一题材诗歌在技艺、语言和思想、情感上的差异,所以此次将昌耀这两个阶段的诗分别收录在了第二辑和第三辑当中。与此写作现象类似,邵燕祥在1954年和1979年写下了姊妹篇《中国的道路呼唤着汽车》《中国的汽车呼唤着高速公路》,它们体现了诗人的时代敏感性和超拔的预见能力。

围绕着百年工人诗歌,我们会经由工人、工厂、机器、生产线、工业园区、城市、郊区、城乡接合部、农村、交通网络、电子屏幕等看到极其庞大而复杂多变的社会场域以及新工业和全球制造业在不同时期的发展和变化,日新月异的工业景观折射出复杂的现代性经验、工业文明机制和后工业时代产业工人心理的嬗变。

显而易见,科技和新媒介对工人题材诗歌的参与是有目共睹的。如今人工智能的发展也使得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生产发生了巨大变化,新经验及其携带的信息量也越来越大,尽管让·鲍德里亚曾指认机器人只是一个“纯粹的小玩意领域”。不管你是否接受或意识到,诗歌与媒体的互动以及生态新变是前所未有的,拟像、代码语言、物化社会以及奇点时代已经到来!现实也越来越具有科幻感!读者可以读读李瑛的《机器人》以及喻言的《与机器人共进晚餐》。

是男是女并不重要

肌肉透不透明、有没有个性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它们的一呼一吸之间

体温是冰凉的或是温润的

它们有记忆和理想么

它们懂得爱么

它们计较自己的身份

是尊贵的或卑微的么

它们热衷于欺骗、嫉妒和杀人么

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强劲跳动的心脏

装着一颗美的灵魂

健康的思想

纯洁的泪和血

那是明天建设新世界的重要元素

——李瑛《机器人》

具有惊奇效果的科技自动化和人工智能逻辑正在改变人与环境、人与人以及人与机器之间的固有关系,甚至技术革命已然成为新世界的主导精神和宏大叙事。

由此,诗人必须具有强大消化能力的胃来处理当代的新题材、新主题和新经验。杨克面对新工业景观就深入思考了诗人处理“时代”的问题。“进入‘云端的世界’,未来终将提前到来。《在华强北想象未来》,我之于深圳,就应该像庞德之于巴黎,快速发展的高科技新工业,让我们渐渐进入了‘非常态’‘非常规’‘非常识’的领域。新时代交给诗歌的任务,不仅仅是反映,还要反思,反思工业化、信息化、智能化所挟带的‘大工业的流水线的生产方式,复制、3D打印的同一性’,而诗人的使命只能‘扛起重型装备、电梯、机床、核电反应堆堆芯,扛起燃气轮、水轮机、联合循环机组,扛起风电旋转叶片、电站环保设施,来组装一颗超级大城市的心’,以此换取一颗面对工业机械性的有温度、有态度的诗心。”(《新工业时代的诗歌维度就是未来已来》)

真正的诗歌,无论其处理的是什么题材和主题,那些能够一次次打动读者甚至能够穿越时代抵达未来的作品,往往让我们在人类精神共时体和命运共同体的意义上看到人性、命运以及大时代的斑驳光影、炫目奇观和复杂内里、真实面貌。需要反思的是写作者不能为题材为主题写作,更不能沦为扁平化、类型化和高分贝的浮夸型的写作,而是应该在社会景观的嬗变和时代的多棱镜中回到诗歌的内部机制和个体本体性的根基,进而再回到一个个真实不虚的生命和命运本身,回到修辞技艺、语言的求真能力以及个人化的现实想象力。

当读到杨献平关于环卫工人与自己“父亲”的精神对位的文字,我不能不为之动容,因为这正是命运的共通质素以及人与人之间精神内里的深层观照和彼此洞开。“有一次,我下了地铁,从天益街往益州大道边上走,忽然看到一个佝偻着腰杆,穿着一身清洁夫工装的人,蹬着三轮车,很艰难地移动。我无意中看了一眼,忽然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确实太像了,那位环卫工人的侧脸,和我于2009年去世的父亲严重雷同。我一阵激动,下意识地紧跑几步,到近前,看着那位和我父亲年纪相仿的老人,含在舌尖上的‘爹’差点脱口而出。尽管我很沮丧,但也欣慰。其实,这大地上悲苦的人,都是我们的父亲。看着那位环卫工人,我笑了笑,伸出手,在他装垃圾的三轮车后面使劲推了一把,算是帮他一下。他回头看看我,笑了一下。低头再上公交车,我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写诗或者诗歌:“无物之极物”“无形之大形”》)

回溯百年历史,工人诗歌在斗争的火焰中诞生、淬炼,在建设的大潮中启航、扬帆,他们通过火热或深沉的诗行诉说着历史,讴歌着一代又一代令人感佩的工业英雄以及时代楷模。灿烂、丰实的百年工人诗歌和时代建立了血肉和灵魂关联,他们真切地反映个体命运的激荡和整体时代境遇的转折,他们从诗歌内部机制出发重新激活了语言和技艺,他们在崭新经验的淬炼中抒写着时代“史诗”。

百年工人诗歌的优秀传统在新时代得到了更好的继承和发扬,我们也有理由期待,下一个百年,工人诗歌将会更加丰硕、多样、深刻。正如伟大诗人布罗茨基所言:“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

(《先锋:百年工人诗歌》,霍俊明编,中国工人出版社2021年7月出版。本文刊发时有删节。霍俊明:70后诗人、研究员、《诗刊》副主编,著有《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等专著、诗集、散文集十余部。)

霍俊明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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