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山之姿态,水之颜色——诗人龚学敏和他的文学期刊
2021-08-15 生活

杨献平

第一次去九寨沟,是冬天,更是几年前。斯时,九寨沟对于我这个外来者,又不是很喜欢游山玩水的人来说,一切都是新鲜、激越和美好的。但在那奇峰异色,天堂仙境一般的地方,我只是记得,有一个诗人便是出身此地。他起初的一首诗,就是写九寨的,名字叫作《九寨蓝》。当时,在九寨的诺日朗瀑布处,用手机再次找到他的《九寨蓝》,一个人安静默诵之间,蓦然觉得,虽然时隔多年,这一个作品仍旧充满生机。它不复杂,甚至有些单向度,纯粹的自然主义倾向,是一方圣景于一个诗人内心和感觉当中的影像,竟然还是那么清晰、鲜嫩、自在、丰饶,不涉技巧,更无关微言大义,或者诗歌一般的方法,以及隐喻和象征等惯常路数,而是一个诗人在此等山水之间,出生和生长之间的天乐一般的文学反映与生成。

文学艺术这个东西,与大地甚至与宇宙的关系更为紧密,也和神灵、天赋有着直接的关系。记得前些年,有些诗人作家讨论地域性限制的问题,这个话题,乍听起来有点意思,但本质上,地域之于每一位艺术家、诗人的作用,就像是一种天然的“灌注”和“加持”。地域及其所谓的地域文学之所以受限制,是那些作家和诗人到底还没有明白,文学艺术的对象永远是人,而人无论肤色和语言,甚至地区和国度,其基本的情感及情感要求,甚至精神向度、灵魂质地都是趋向一致的。因此,我觉得,无论是哪一种艺术,只要写人,写到了人的现实生存和心灵精神的困境,写到人类的“共鸣点”,所谓的地域限制就是不存在的了。

记得当时,诗人龚学敏,即《九寨蓝》一诗的作者也在现场。就这个问题,我和他还如此这般地闲聊了几句。我更想表达的是,九寨这样的地方,山之姿态、水之颜色、草木和鸟兽品类的丰富,无疑都对这里的人有着深刻而又细密的影响甚至塑造与造就。我们眼见的事实是,九寨的山水,自然是世上最美的了,独步天下的美景,既是大自然的造化,又是上天的赐予。多少人去了,熙熙攘攘,前赴后继,至今绵延不绝,可大多数人在五彩池、五花海和熊猫海等地发出空前绝后的惊呼,作姿留影之后,带着“到此一游”的饱足感,转身姗姗而去,余下的便只是到此一游的基于影像的回忆。而诗人和作家,自然是可以称之为众生中之“异类”的,他们天然地秉持了人和自然,与大地的关系,这种关系表面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他们内心的触角和灵敏度,不易被洞彻,却强大而又柔韧,时刻都在无声地弹射着幽秘、凌厉、韧性的光芒,由此唤醒和激发艺术作品的诞生。

如果我没记错,那是2017年或者更早时候,我刚从军队出来,在转业还是退役这两个选择上摇摆不定。也正在此时,认识了当世已经是著名的《星星》诗刊执行主编的诗人龚学敏。第一次见他,是在一家馆子里。那时候,尽管我已经客居成都数年,但对于成都这座庞然大物的城市,很多都是陌生的,尤其是诸多的诗人和作家。现在回想起来,因为长期在军队服役的缘故,当时的我,从里到外还都是单纯的。似乎正是这种单纯,我和龚学敏有了交集。

人在很多时候的邂逅,注定有很强的蹊跷性。那时的龚学敏,诗歌已经名满天下,除了他赖以成名,数十年后仍旧读起来令人觉得“舒服”和“佩服”的《九寨蓝》之外,还有长诗《长征》和《紫禁城》。就这两部作品诞生的“时期”而言,那时候长诗写作还是比较罕见的。“长诗”当然不在于所谓的长度。计算机普及之后,字数多少早就不是一个写作的难度了。文学的难度在于独创的难度、独特的难度、精神的难度、思想的难度和艺术的难度。据说,《长征》是龚学敏早年孤身重走长征路的“结果”。事实上,很多的卓有成就的作家和诗人的“库存”及其“能量”,多数是在还没有真正涉足“当代文学场域”之前的积累和“形成”,一直在起主要作用的。也正是这样的一种无意识,甚至有些懵懂的做法,使得他们的写作呈现出更持续的迹象和力量。

当然,《长征》一诗也得益于龚学敏当年的孤身漫游与有意识的精神回访。长征不是一个孤立的政治、军事事件和奇迹,而是一种精神的象征,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探索性的“远征”,尤其是“远征”自身的“效应”和之后的震撼性的、持续至今的深远影响。龚学敏所做的,也正是对这种精神,特别是长征对于一个后来者的深层的“触发”、“启示”和觉悟。所有优秀的诗人,都有一个自觉的行为,他们知道自己想要的“方向”,也很清楚自己的“方位”。《长征》一诗,在2016年进行了一次大的修订。从中可以读出,一个诗人对于写作及其作品的重视。并且,在修订过程中,龚学敏又逐字逐句地,把《长征》一诗进行了全新的审视和打造。

优秀的作家,珍视自己的创作,更注重对自己作品的不断“审视”和“省察”。我以为这是优秀作家与一般性的写作的重要区别所在。在文学创作上,“敝帚自珍”绝对不是一个优秀的习惯,基本等同于“孤芳自赏”。文学是需要创新的,一个作家和诗人倘若只是在一个平面上滑行,并且沾沾自喜,以为是惊世之作,不朽神品,那肯定是要出问题的。关于这一点,也正是我尊重龚学敏的一个重要原因。毫不讳言,相对于《长征》,我更看重《紫禁城》这部长诗。当时,这两部作品我是同时拿到和读到的。《紫禁城》给予我的感觉是更丰富和复杂,更有现代性与“长诗”意识,当然,还有他的诗句构建与锤炼,以及整部长诗的结构,都是有惊艳之处的。一个诗人,在庞大幽深的故朝宫殿之中的游走与摩挲,思考与思想,其中的沉重、血腥、幽暗、深邃、庞大和深远等等,都通过诗句,那么沉雄、丰沛地表达和呈现出来,我觉得是非常了不起的。当时,我就对龚学敏说,《紫禁城》一诗是可以给他诗歌创作加一个“满分”的,也是他中年及之前诗歌创作中最为出类拔萃之作。

几乎从一开始,在诗歌创作上,龚学敏就是非常独特的,一方面是他自己一直有这样的意识,并如此这般不断要求自己。另一方面,他也深刻地认识到,文学创作,特别是在当代诗歌这个芸芸众众、神仙云集的行当里,唯有独立和独特,是区别于其他同道和同行的基本方式。我也如此认为,即,我可能写不好,更写不到最好,但我可以走自己的路,哪怕笨拙一点,不被人看好,那也无怨无悔。但凡是艺术创作及其成品,都不是什么眼前的事儿、当下的事儿,而是时间的事儿,后人和后人之心的事儿。及至长诗《纸葵》面世,龚学敏又让我看到了他自己的一条新路,这个路子,好像在新诗历史上是没有过的。《纸葵》对于金沙遗址,即古蜀文明的关注和解读,以形而上、铿锵、幽秘和自由的方式建造了纸上的“一座金沙遗址”与古蜀文明。这样的力度和胆量,以及作品的成色、质地来看,无疑也是非常成功的。更重要的是,龚学敏的诗歌从来都是“独一份”,不和任何人雷同的。这一点,使得他的诗歌必将赢得更多的尊重。

我说的“成功”,首先是令人眼前一亮,有惊艳之感。其次,再进行文本细读,并在其中能够感受到一种气质和气象。第三,境界的高下,如开阔和逼仄,超拔与委顿等等。文学是关注人的,也是向内走的,但所有的人和人的内在、内心,却都是通过俗世、现实的表象及其细节来完成的。《纸葵》这部长诗,在文物的蛛丝马迹之中,想象一种消失了的人类文明存在。而古蜀文明,在某种程度上,与诗歌有着天然的契合性。龚学敏在这部长诗中呈现与建构的,正是那一种扑朔迷离与雄浑庄重,以及神异与冥冥之中的灵性与智性。在私下的交流中,龚学敏也一再强调,人必须保持一种敬畏之心。对天地万物,对周边的一切,都应当如此。但是,敬畏不是一味地去神话与“玄之又玄”,而应当将之落实到人的内心,尤其是精神和灵魂当中,进而成为一种力量,哪怕是微末之光,也是非常了不起的。

可以说,龚学敏的诗歌创作始终是和他的故乡九寨是有深刻联系的,九寨山水的灵气始终贯穿了他的诗歌创作,或者说,他身上和精神轨迹里,就携带了整个九寨山水,进而在暗中左右和成就了龚学敏诗歌独立性。非常有意思的是,从龚学敏写作《纸葵》开始,我也到了《星星》诗刊,几乎见证了他最近几年的所有诗歌创作。《纸葵》是,《四川在上》《濒临》两个比较大的诗歌系列当然也位列其中。《四川在上》是对整个巴蜀之地的诗歌致敬与文学表达。《濒临》则以全球气候变迁、生态日渐恶化的世界性命题,怀悲悯之心,为诸多消失的生命书写的深沉挽歌。在如此的年代,龚学敏自觉履行了一个诗人的天职,即关注我们同在的世界正在发生的厄难,从其他生灵的现状,窥探人类的命运,以艺术的方式,给予关注与呼喊,警醒和告诫。在他的具体指导下,我参与编辑了半年的《星星》原创版和散文诗并理论版。闲暇之余,和龚学敏聊天,我们的很多观点往往不谋而合。作为文学刊物,其重要的使命,我觉得有两个根本点。一个是不断发现人,推出人,以更新鲜的力量来推动刊物不断上升。另一方面,则是需要采取多种方式来促进刊物的品牌打造与影响力提升。我们还经常提到周昌义、田瑛、朱燕玲、贾梦玮、宗仁发、王雁翎、葛一敏、汪惠仁、范晓波等很好的前辈和同辈。

龚学敏也说,他自己首先是一个编辑,而且是一家久负盛名的专业诗歌刊物的当家人和守门人。与其他著名文学期刊一样,《星星》诗刊是几代人努力的结果,也是几代星星人秉持文学初心,始终坚持和坚守的结果。在全国文学期刊之中,《星星》诗刊的从业人员可能是最敬业的了。全体人员朝九晚五。作为社长和主编,龚学敏经常出现在办公室,大致也是文学期刊中上班时间最长的了。他诸多的诗歌作品,都是在周末和晚上写作和完成的。这可能和他的出身,特别是工作经验有关。据说,龚学敏曾经做过教师、警察、县委办公室主任、宣传部长和报社老总,在这样的单位待久了,其习惯的形成,也使得他即便到了要求不甚严格的文化单位,也还是一如既往。

在很多时候和很多地方,朋友和作者都说,《星星》诗刊一直办得很好,多年来,极少被人诟病。我深为赞同。据我所知,“星星人”历来都是敬业的,尽管每一个人都必定成为过客。龚学敏常说:“只要在‘星星’一天,谁都有责任和义务,把这个来之不易的刊物办好。”《星星》诗刊之所以受到广泛的肯定和尊重,我觉得和每一个“星星人”的责任感是有直接关系的,“星星人”对于文学的“信仰”,特别是对当代诗歌艺术创作所保持的那种敬畏和虔诚素来一脉相承。有心的朋友,可以到成都的红星路二段85号进行观察,只要你看一个个子高高,脸庞方圆,眼睛亮亮,头发有些蓬松还有些花白的中年人,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了,上去直接叫他龚学敏一定没错。说不定,他还会请你到门口的星星诗刊发行部,免费喝一杯咖啡或者一杯清茶,当然,最重要的是现场阅读《星星》诗刊,以及诸多的中国文学名刊。

(杨献平,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匈奴秘史》《冒顿之书》及中短篇小说多部,散文集《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南太行纪事》《作为故乡的南太行》《自然村列记》《丝路上的月光马蹄》《历史的乡愁》,诗集《命中》等。曾获冰心散文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三毛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

杨献平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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