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超级女声》横空出世，2005年由此被公认为内娱素人造星元年，也让业界首次见识到了“粉丝经济”的威力。此后，“粉丝经济”进一步发展成“流量经济”，并在商业平台开始快餐式造星后，发展到巅峰。只是，缺少了监管和规范的“流量经济”，渐渐失控——砸下海量人力以及天文数字的金钱之后，粉丝们发现自己已经被困于数据的囚牢，她们将宝贵的人生投入应援、打榜，投入为偶像掀起一场场的骂战，甚至不惜挑战社会秩序，换来的是经纪公司和品牌商的重重盘剥，躲在虚假人设背后的偶像们一波又一波“塌房”。

当“流量明星”和“饭圈”已站到公序良俗甚至法律的对立面时，国家终于重拳出击，中央网信办近日针对“饭圈”乱象出台10大措施，堪称对已走火入魔的“流量经济”的釜底抽薪。

乱象从何起？治理如何做？青年报·青春上海从今天开始，推出“从饭圈之乱到饭圈之治”系列调查报道，引导青少年走出迷津，还饭圈一个“看重艺能、尊重作品、敬重人品”的清朗空间。

青年报·青春上海记者 陈宏

对23岁的女孩魏云湖（化名）来说，最近这个月过得有点迷茫，她熟悉的各种明星榜单，先是改了规则，紧接着纷纷下线。“给爱豆打投已经成了习惯。”追星3年，她成了朋友们嘴里的“饭圈女孩”甚至“数据女工”，“身边很多朋友的爱豆都‘塌房’了，我其实也有点担忧自己的选择，想着大量的时间、精力甚至金钱投入，最后有可能换来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结局，真的会不知所措。”

中央网信办的“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开展以来，这个行业的乱象越来越清晰地展示在公众面前，甚至让小魏这样觉得“很了解圈内潜规则”的女孩都“觉得触目惊心”。而随着近日中央网信办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饭圈”乱象治理的通知》，明星艺人榜单将全面取消，应援集资行为将被规范整治，饱受诟病的“饭圈经济”，或将多一些阳光。

  “数据女工”和“提款机”的日常  

和很多人一样，魏云湖是在一部“现象级”爆款剧之后，疯狂喜欢上了男主。“那时候还在念书，因为剧中CP人设打造得太好了，总把自己代入剧情，导致觉都睡不好。”这样做的必然结果，就是她“一有时间就上网看‘哥哥’的各种资讯，不停刷微博，看有没有他的最新发糖花絮、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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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原本只是随便看看的“微博超话”“明星势力榜”等榜单，成了她每天必须打卡的地方。“只要点赞、转发、评论，就能拿到积分，然后贡献到超话里，就能帮助他维持在流量榜前列，于是我也就开始了做数据。”

从一名追星“小白”到外界调侃的熟练“数据女工”，她只花了十来天。“要带超话话题，要@相关人员或活动方，才能拿到积分，微博的超话和明星势力榜，都要不断地去赚积分投入。我后来自然而然地加入了粉丝群，群里会有‘管理’来分配任务，告诉我们积分该怎样用在刀口上。此外，如果‘哥哥’参加了综艺或者其他节目，那些平台也都有榜单要打投，每天真的是非常忙碌。”

如果只是“做数据”，绝对称不上是合格的“饭圈女孩”。花钱应援、氪金（注：氪金，原为“课金”，指支付费用，特指在网络游戏中的充值行为），才是一名“基本合格”的粉丝应该做的。“支持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真金白银花出去，才能体现我的爱。粉丝群里，群主除了会提醒大家每天签到、赞转评等，如果‘哥哥’有了代言，或者在QQ音乐等平台发了单曲或者EP，会指挥大家在规定的时间集中冲过去买代言产品。”另一位“饭圈女孩”古筱君（化名）说，真有财力的，会持续买，但对一般财力的追星族来说，“有限的钱一定要用在刚刚官宣的时候，去官方渠道购买，同时留言是为爱豆哥哥来买的，这样代言的商家会把这些销售额都计算在我们的爱豆头上，统计出他的号召力。另外，我们会在群里晒出购物小票，表示应援成功，同时打榜。”

让她苦恼的是，爱豆代言的产品不少，家里囤了很多，用不掉的只能送朋友，“产品还好，如果是一些音乐专辑，有时候送给别人，别人也不一定听，心里还挺难过的”。另外，当爱豆代言的是奢侈品牌时，她们就经常要咬牙上，一件产品甚至要几个月工资，或者所有零花钱，“有一些粉丝群里，会集资来应援，我们群里还好，但看到别人晒小票的时候，还是会有‘没能帮到哥哥’的负罪感”。

她们都认为自己虽然全情投入了，甚至也参与过买水军打榜，但只能算是“普通粉”。“在饭圈，默默做数据、力所能及应援的，还是大多数吧，就相当于普通‘上班族’。那些疯狂的私生饭、一掷千金博君一笑甚至去要挟经纪公司和明星的，也都听说过，确实挺夸张的，但我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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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趋疯狂饭圈背后的利益链  

她们说的“夸张”，包括了此前引起轩然大波的爱奇艺《青春有你》粉丝“倒牛奶”事件，引起了全社会的愤慨，也将饭圈女孩和打投平台送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余波至今不散。

乱象的出现，跟“数据女工”和“提款机”们背后的巨大利益链密切相关。平台、商家、明星、经纪公司、粉头，甚至是灰色地带的水军，都在从中谋利，唯一“疯狂输出”的，是粉丝。

批量产出“流量明星”，最直接的受益者当然是各大平台。微博一开始定位成新闻集散平台，用户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它迅速没落，股票狂跌，但在上线明星超话等榜单并转型成娱乐平台后，它的用户日活量开始逐年上升。“它要求粉丝通过各种线上做数据，来赚取积分，让自己的爱豆一直活跃在流量榜单前列，甚至不时通过一些刺激话题或者其他手段，来‘鞭策’粉丝赶紧做数据。”资深互联网娱乐观察人士吴先生告诉记者，“这些榜单看似免费，但它规定，微博会员可以补签到，而会员是要钱的；后来的明星势力榜，其中一个指标‘爱慕值’就是给偶像送虚拟鲜花，这也是要充值的。”

通过这样的方式，微博可以赚到三份钱：用户活跃度带来的利益、会员销售费用、权威流量榜单带来的利益。“所谓的‘顶流’，主要就是指一直占据着超话和明星势力榜前十的这些偶像，他们会成为许多商家选合作艺人的最重要参考指标，而在后续这些顶流代言后，微博平台还会收取商家推广费，否则不让他们的签约艺人发广告、发超话。”吴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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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对“流量明星”影响力巨大，但它本身不“生产”偶像，它只是偶像的“搬运工”。爱奇艺、腾讯、优酷等视频平台则直接瞄准了具备消费力的年轻人群，推出供他们消费的综艺产品和明星，这几年，这三大平台打造了多个选秀节目，街舞、说唱或者男、女团的比拼，为这个市场批量产出了众多偶像。这些平台搭建舞台吸引年轻粉丝，再用艺人榜单来吸引粉丝打投，“既增加了平台用户的黏性，又方便了平台和品牌收割流量，完成变现。”吴先生说，平台甚至会通过发售“定制卡”增加投票额度的方式，来引导粉丝另外花钱投票。

不少圈外公众会很疑惑，为什么像吴亦凡之类的很多所谓“顶流”，总是被批没演技、没唱功，争议声不断，却会受到那么多商业品牌的青睐，代言远超公众眼中有演技、有人品的顶级歌手、演员？这其实主要跟流量时代的商家思维有关。吴先生说：“传统的优秀艺人，是公众在消费他们的演技、唱功，他们完全不用想着花钱买他们代言的产品；而流量艺人，带货能力则是粉丝们引以为豪的标签之一，粉丝们会觉得，能给商家迅速带来销量转化，商家不签自家‘哥哥’还去签谁？商家自然也乐得有这样的带货明星。”

这一点在快消品领域尤为明显。2005年湖南卫视《超级女声》空前火爆，除了短信投票带来的收益，还直接让蒙牛旗下的新品酸酸乳当年拿到了23亿元营收，占据了半年营收的半壁江山，从此开辟了乳品、饮料等行业赞助这类节目的时代。2018年，农夫山泉赞助《偶像练习生》时规定，只要在官方旗舰店购买一箱指定产品，就可以获得48次额外投票权利。“带我‘入坑’的小姐姐，买了100箱。”魏云湖苦笑着说，100箱水价值几千元，但占地面积特别大，“她自己喝了一年，其余的请朋友帮忙‘消化’，实在‘消化’不掉的就送人，最后恨不得拿来洗手洗澡。”

至于经纪公司，通过明星这个“产品”，控制大的粉丝团或“粉头”，用偶像福利置换粉丝们的打投、应援，提升“产品”的带货能力，向商家交代；而粉丝团的控制者，也会得到商家以及公关公司的反哺，通过人头效应赚钱。不规范的“粉头”，甚至会在集资后卷款潜逃——近日，广西法院就判决了某“粉头”卷走粉丝140万元集资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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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家重拳出手整治饭圈经济  

有巨大的利益，却没有强有力的监管和规范，导致“饭圈”乱象环生。吴亦凡被刑拘后，甚至有粉丝放狂言要集资去“劫法场”，而一些未成年粉丝因为给偶像集资偷偷刷爆父母银行卡的事件，也屡屡爆出。近年来，“流量明星”“塌房”的案例此起彼伏，让国家相关部门也越来越重视社交网络上的这些所谓“流量的狂欢”。今年6月15日，中央网信办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为期2个月的“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整治措施非常严格。由于乱象的严重程度，这项行动甚至超过了原先预期的2个月。8月27日，中央网信办整治乱象的“最严规定”出炉，共10大内容，其中就包括了：取消明星榜单、明星要对粉丝团负责、不得诱导粉丝消费、规范应援集资行为，这些都旨在从根本上杜绝年轻粉丝变成明星、商家的“韭菜”。

网络截图

多方合力下，各平台也在反思和行动。豆瓣于6月公布了整改情况，通过封号、炸组、停用转发/收藏功能等手段，减少各种有害信息；微博也迅速响应，先是严格规范账号昵称，公告账号注册昵称不得含有“爆料”“揭秘”“鹅组”“八组”“瓜组”“兔区”字样或上述字样组合，接着关闭或者禁言了一批非理性应援账号和互撕账号，紧接着又取消了微博“爱慕值”并下线了“明星势力榜”。

8月份以来，多款追星应用被集中下架，包括“超级星饭团”“魔饭生pro”“桃叭”等用户数量较多的应用。部分未下架应用也开始采取禁止未成年人消费等措施，以符合专项整治要求。造星平台也不例外，爱奇艺率先宣布取消未来几年的选秀节目和场外投票，其他平台正在观望，但不少分析人士认为，它们未来大概率也会跟进。

“流量经济”“粉丝经济”，或许不会因此迅速消退，但这个行业的规范，在重拳之下已经提上了议事日程。赵丽颖在工作室被禁言、超话被整治之后，也亲自下场“反省”，她的话，或将成为行业未来的自我约束：作为公众人物，收获了大家的喜爱，就有责任为大家带来积极正面的引导……未来，希望大家无论在网络还是现实中，更多地去关注和发现生活中的美好，积极追求和弘扬正能量，为营造一个清朗向上的网络环境做出自己的贡献。

粉丝需要觉醒，整个行业，都需要觉醒。

青年报资料图。

  == 业内发声 ==  

自觉扛起责任，是平台应有的态度

爱奇艺是国内视频平台的领军者之一，在“饭圈经济”时代，打造了多个选秀节目造星，但也出现过粉丝“倒牛奶”打榜等负面事件。在“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开展后，作为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理事，爱奇艺创始人、首席执行官龚宇表示，爱奇艺将从根本上响应“清朗”行动的要求。

“网络视听平台要积极倡导文艺界核心价值观，自觉抵制文艺娱乐行业不正之风；文艺工作者必须自觉守规矩，立德行，坚守艺术初心，追求德艺双馨；社会主义文艺创作必须自觉厚植爱国、爱党情怀，以更多精品力作奉献伟大时代。”他说，爱奇艺联合其他平台始终坚持与行业不正之风划清界限，抵制不合理片酬、抵制行业不正之风，抵制偷税漏税，“并取消了未来几年的偶像选秀节目和任何场外投票环节。”

爱奇艺公司官方确认了龚宇关于“取消偶像选秀和场外投票”的说法，表示将“坚守平台责任，抵制饭圈不良风气，为用户创建和维护健康清朗的网络视听环境”。

摄图网/图

  == 记者手记 ==  

用规矩捆住吸血青少年粉丝的“八爪鱼”

饭圈所谓的新经济形态，早已畸形：经纪公司、明星、平台、商家，都已成为了利益共同体，他们如同八爪鱼一般，吸盘牢牢地贴在了那些涉世未深的青少年身上。而可悲的是，这些被“吸血”的孩子，一边节衣缩食完成“爱的供养”，一边还对周围劝说的人群喊着“我乐意”——当追星从追人格、追作品，变成了打榜做数据，追星早已荒腔走板。

“饭圈女孩”总觉得有自己的判断，但可惜那些判断，常常是被行业洗脑的结果。她们觉得自己完成了“偶像养成”，总认为自己把偶像和经纪公司“拿捏得死死的”。这些偶像和经纪公司做事或许也略有顾忌，但顾忌的出发点，仍然是如何不损毁自己的“输血通道”。采访中，很多人都说，“这些孩子，对自己的家人都没这么好过”，这不是一个健康社会应有的模样。

采访前期，了解到在中央网信办“清朗”行动开始时，新浪下架了要花钱打榜的明星势力榜，保留了超话，但更改了规则。然而，敏锐的人士发现，超话的新规则将意味着那些“数据女工”将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做数据”。确实，平台怎么会轻易放弃这样的摇钱树呢？但幸好，在采访的后期，中央网信办从根本上取消了明星榜单。

小魏们这样的粉丝，迷茫是一时的，正本清源，能还她们一个不那么乌烟瘴气的环境，让她们尽快完成“自我的觉醒”；明星们也将会知道，立身之本还是艺能本身，凭本事吃饭，才是这个世界应有的规则。

青年报·青春上海记者 陈宏

编辑:梁文静

来源:青春上海News—24小时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