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灵魂的漂泊者”之歌——陈仓小说集《地下三尺》简评
2021-09-26 生活

付琪瑞

尽管《地下三尺》中的五个故事讲述的内容不一、手法不同,但这些故事有着一个共同的指向,那就是对人的“灵魂”的关注与关怀。臧策率先点明,《地下三尺》使用了一种“灵魂叙事”,“陈仓所书写的是乡下人在大上海的漂泊、成长及其心路历程,但这也仅仅是一个框架,小说所真正关注的,其实是人的灵魂自我救赎”。这个思路为我们进入文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方向,接下来不得不追问的是,在《地下三尺》中,人的“灵魂”究竟为什么需要救赎,又是怎么得到救赎的呢?

要想回答这两个问题,首先应当关注到小说人物的“身份”问题。在《地下三尺》中,与其说主人公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倒不如说,他们在共用着一个相同的“身份”,即“灵魂的漂泊者”。现实生活中无所依仗,精神世界里不得安稳,是这一“身份”下的人群所呈现出的显著特征。比如说,在《墓园里的春天》中,陈元是一名在都市之中挣扎着的打工者,在工作、爱情与生活的周旋中疲于奔命;在《从前有座庙》中,陈元是一个犯有前科,流浪四方的“和尚”,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我有罪,得洗洗”的精神重负;在《如果没有鬼》中,陈元是一个丧母之后“孤单寂寞”,因“怕鬼”而经常“失声”的作家,在黑夜之中煎熬地等待着心灵解脱……

这几个陈元的“身份”看似千差万别,但其实仅仅是一个用来安置人物的性格、生平、经历等信息的“信息容器”罢了。用陈仓本人的话说就是,“主人公的名字是整个一代人的统称”。因此,我们更应关注的是,在“陈元”这个代号的背后,主人公们无不处于一种“灵魂”无处安放的“漂泊”状态,换言之,是一种无处扎根的状态。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用心工作的陈元被报社以“解聘”的名义开除,之后,安葬胡主编本是义举,却又因“骨灰盒事件”被准岳父扫地出门,苦心经营多年的爱情跟着惨淡收尾(《墓园里的春天》)。同样,在《从前有座庙》中,陈元“逃”到上海,在小旅馆与寺庙之间辗转流浪,心思虔敬,坚持行善,那些恢宏庄重的大寺庙却始终将他拒之门外。诸如此类的情节设计,在其他篇章中亦能有所发现。

“根”的意识,贯穿了陈仓文学创作的整个过程,可以看作他的文字之下的骨与血。作为夹在城乡之间的“边缘人”,陈仓自始至终挣扎在往返于故乡与他乡之间,在他看来,“城市是一个不断膨胀的气球,是变幻着的,漂泊着的”,然而故乡又是衰败的、颓丧的,人们离开农村,进入城市的同时,意味着一种肉体与灵魂的分离,“一边是难以离开的都市,却常常处于被忽视受欺凌的境地;一边是难以忘怀的乡村,却呈现出日渐凋敝落魄的凄凉”(杨剑龙语)。所以,在先前的诗作和“进城”系列中,陈仓满怀深情地发出相似的呼喊,要为自己建立“两个坟墓”,“为我的肉体与灵魂再安排一次重逢”,以此“致敬我们回不去的故乡”。对于陈仓的文学之“根”,以及这种“回不去”的悲伤与慨叹,必须要立足农村视角,同时放到城市化进程中去把握和理解。

此前,在一个由陈仓本人担任主持人的主题论坛上,诗人大解很好地阐释了这个问题,“城乡之间的冲突,不仅是物质上的,更主要是观念上的冲突。适合于稳定的农耕文化的价值观被动摇和冲洗之后,代之而来的新的道德秩序还没有建立起来,人们在失范中前行,茫然和焦虑,加剧了社会矛盾和冲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茫然与焦虑”,根源其实就是对“故乡”的背离,以及由此产生的城乡文明冲突的精神危机。这里说的“故乡”,不仅是指现实层面中人们生活过的地理位置,它还具有精神层面的意涵,即人类个体“灵魂”的栖息之所。身处在这种“回不去”的人生状态中,与“故乡”的渐行渐远,导致了“根”的丧失,这构成了《地下三尺》,乃至陈仓整个文学创作的苍凉底色,这也正是作为“漂泊者”的陈元们“灵魂”需要救赎的真正原因。所以,在《如果没有鬼》中,僧人朋友才会对怕鬼怕到精神恍惚的陈元说,“你这不是怕鬼,你是怕孤单寂寞罢了,准确点你是缺少爱”。

对此,陈仓曾坦言道:“我写这四本书(其中包括《地下三尺》),确实是想以四种文学形式,反映大移民时代的人们,如何安家,如何扎根,如何寻求灵魂的安妥。”

在小说中,陈元们有几个颇富内涵的动作,如“转圈子”“吃火灰”等,这些动作不仅是作者用来刻画人物形象的工具,同时也具有强烈的象征性,可以视为“灵魂”亟待救赎的信号或指示灯。在《墓园里的春天》中,“转圈”是陈元对自己的“失控”人生的主要宣泄方式,小说的开头便是,“陈元像个疯子似的,骑着一辆自行车,绕着他们报社的大楼一圈圈地转着”,之后,老高告诉他胡主编去世的消息,他“急得在墓园里转起了圈子”,因“骨灰盒事件”被准岳父扫地出门后,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围着女朋友家的这座楼,整整绕了十三圈”。诸如此类关于“转圈子”的描写,在本篇中不胜枚举。在《从前有座庙》中,动作形式发生了变化,“转圈子”变成了“吃火灰”,到了《摩擦取火》这里,“摩擦生火”取代了“吃火灰”。这些看起来很是不同的动作,其实具有象征意义上的一致性。

从另一层面来看,这些反复出现的动作,无需借助外力的干涉和他人的参与,仅由自我便可完成,其实也是“灵魂的漂泊者”们进行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在《从前有座庙》中,作者在以全知视角讲述完陈元吃火灰的习惯后,特意补充说:“他吞咽火灰的时候,总觉得这是一味药,一味镇定药,吃下这味药,他才会镇定下来。”与此相类似的是,在《摩擦取火》中,当过往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难以克制地跳上脑海时,“摩擦取火”是陈元用以中断痛苦的“最有效的方法”。

在不同作家的作品中,人物进行自我救赎的方式亦是有所不同的。在索福克勒斯的笔下,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在悲痛中戳瞎双眼,自我放逐,以此来惩罚自己的罪孽之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杀人后的拉斯柯尔尼科夫陷入了深度的恐惧与谴责之中,最终在索尼娅宗教思想的感召下,投案自首,重获内心的解脱与释然;在余华的笔下,历经人世间种种沧桑与苦难后孑然一身的富贵,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与老黄牛的陪伴下,通过讲述自我来消解人生中莫大的荒谬与沉重……而到了陈仓的笔下,他为那些“灵魂的漂泊者”们同样指明了一条自我救赎之路——“善”。

那么,“善”是什么呢?在此,不妨援引禅宗的话,“何谓善,随顺法理,于此世他世顺益于自他者,谓之善;反之,于此世他世损害于自他者,名不善”(《唯识三十颂讲记》)。简单来说,“善”是一种“渡人渡己”的大智慧、大修行,就像陈仓在书本扉页中所写的那样:“善是一味药,可以救自己也可以救别人。”陈元们正是通过诚心诚意地“行善从良”,才得以在迷茫与痛苦中找寻到一处人生的“坐标”,以此来对自我进行定位——从哪里来,身在何方,去往何方,从而得获一种“和解”的状态,扎下新“根”。

正是因为这种“善”,陈元们可以用一种近乎以德报怨的崇高品质,出人、出力、出钱,甚至为此失去了自己即将修成正果的“姻缘”,义无反顾地安葬前领导胡主编(《墓园里的春天》);可以在自己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之际,无视黄毛地痞等人的羞辱,对素昧平生的人们一再播撒慈悲之心(《从前有座庙》);可以在蒙冤入狱五年,家破人亡后,用宽恕接纳了这个曾经狠狠伤害过自己的世界(《摩擦取火》)。

可见,这几个陈元虽然有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职业,但在这些表面的皮囊之下,却潜藏着一种更为深刻的“统一性”,那就是对“底层的熟悉、体恤和平等意识”(吴佳燕语),这三者才是“陈元”这个“身份”之下的真正所在。并且也正是这种善良、宽容、悲悯的精神品格,赋予了“漂泊”着的陈元们获得“灵魂”上的自我救赎,重新在人世间“扎根”的可能性。

说到这里,一个很隐晦但又至关重要的问题渐渐浮出水面:在小说中,陈元们所有现实境遇中的艰难险阻,都深化为了一种灵魂层面的“漂泊”,为什么只有依靠“善”这样一种颇为形而上的价值理念,才能作为终止“漂泊”的解脱之道呢?为什么不在,或者说是难以在现实的物质生活中寻求到一种其他支撑?在其中,或许隐藏着一个更为深刻的议题,那就是对“善”的弘扬的背后,其实隐含着作者的一种“不善”的潜意识——对以“货币”为表征的现代价值体系的反抗。

对于所谓的现代价值体系的阐释,不妨引用麦克·哈特在《帝国》中的一段经典表述:“在被金钱渗透的这个领域之外,没有任何事物、没有‘赤裸裸的生命’,没有外部观点能够被提出:没有事物能够逃离金钱。生产与再生产被披上了货币的外衣。事实上,在全球的舞台上,所有生物政治的形貌都是以货币的装束而出现的。‘积累,积累!这就是摩西和先知!’”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现实生活中无形地占据统治地位的“货币”(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钱),以及由它主导的具有强烈拜物性质的现代社会关系,一旦进入文本之间,便即会受到或隐或显的嘲讽与拒斥。比如说,刚听闻胡主编死讯时,陈元与老高关于贾主任的对话,就夹杂着对见风使舵、唯利是图的现代价值观的辛辣嘲讽(《墓园里的春天》)。同样,并不富裕的陈元们处处体现出的对金钱的轻视与对人情的重视,亦能体现作者潜意识里的“反抗”。

最后,还需要处理的一个问题就是,在《地下三尺》中,多次出现了“墓碑”“寺庙”“和尚”等意象,给整部小说增添了一种“通灵”之感。对此,我认为,不必非得将它们看成现实生活中相对应的具体事物,如勒内·韦勒克所说:“意象可以作为一种‘描述’存在,或者也可以作为一种隐喻存在。”对于这些意象的设计和使用,陈仓显然是有意为之的,倘若说,“行善从良”的行为,为“灵魂的漂泊者”们指引了一条可以获得救赎的道路,那这些带有“通灵”气息的意象,就象征着这条道路中灵魂得以回家的一个个“坐标”。正如他在另一部著作《醒神》里所写的那样,“在远方/隔着千山万水/我只能善待每一个陌生人/或者每一根通灵的杂草”,唯有如此,“漂泊者”才得以获得“灵魂”上的自救,从而另造一个灵魂与肉体彼此融合的新“故乡”。

(小说集《地下三尺》,陈仓著,2018年7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付琪瑞:1996年生,山东青岛人,上海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二年级,研究方向为当代作家作品,文学创作以小说、散文为主。陈仓:主要作品有诗集《艾的门》,长诗《醒神》《天鹅颂》,系列小说集“陈仓进城”八卷,长篇小说《后土寺》《止痛药》,长篇非虚构《预言家》《动物万岁》,小说集《上海别录》《再见白素贞》等十余部,作品获奖若干。)

付琪瑞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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