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她身上带着树木的清香——陆梅印象记
2021-10-17 生活

潘向黎

说到陆梅,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小姑娘,小陆梅。认识她的时候,大概是1994或者1995年,那时候,她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看上去就是一个校园里的女学生,谁都觉得她就是个小姑娘。而且她长得那么娇小,简直是《红楼梦》里说惜春姑娘的“身量未足,形容尚小”。这个“小”字,今天回想起来,大约也包括了某种不谙世故的稚气和天真。这些年都用微信,因为有重名的,所以微信里的陆梅在名字前加上了“上海”二字,成了“上海陆梅”。我第一次看了笑起来,小陆梅怕别人弄错了,她总是这么为别人着想。不过,我又想到:她的乡前贤,应该也是这样自报家门的——“华亭陆机是也”,“我乃云间陈子龙”,“上海陆梅”,倒也有几分古风。

第二个词是:森系女子。森系是一个时尚界的词语,后来外延扩大到生活方式和精神气质。陆梅的打扮和模样都像从森林里走出来的样子,和大自然十分契合:清新的、自然的、素净的、令人松弛的。她就像一株植物,翠绿,清香,安安静静,但很有韧劲。常常遇到为了利益“动物凶猛”的人,虽然未必受到伤害,但总让人觉得神经紧张、呼吸困难。相比之下,陆梅真是一个给人带来大量安全感和充足氧气的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森系女子吧。

而她自己也很喜欢草木,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非常迷恋,也很有研究。这一点,普通读者从她的书名里面都可以发现:《寂寞芬芳》《生如夏花》《当着落叶纷飞》《无尽夏》……无尽夏,我曾经以为就是绣球花,后来才知道不是,它是绣球的一个种类,因花期从晚春到秋天延绵不断而得名。而陆梅是早知道了的。

作为朋友,我们在旅行途中会自然而然地一起指点各处的花草,一起谈论喜欢的花,陆梅喜欢的都是特别小巧、纤细,绝不张扬也不夺目的花,比如阿拉伯婆婆纳、紫茉莉、桔梗(不是大花桔梗,而是很小一朵,紫色的)、鸭跖草花……我和她喜欢的不一样,但是我们不喜欢的花是一样的。有一次我们对着几丛夸张而俗艳的鸡冠花笑了半天,说就像某些处处要表现自己的人一样。做朋友,喜欢的东西不必一致,反倒是不喜欢的东西最好一致。因为那里面有审美观、价值观,还有底线。

说陆梅,想到的第三件事:这真是个实心眼的人。有一次,在她的作品研讨会上,她很认真地说:今天,我最高兴的是,我最好的几位朋友都来了,他们是某某,某某某,还有某某某。她好像是一个小女孩在展示自己种出来的花,又好像是新闻发言人在公布一个重要的消息。我虽然平时说话比她直接,也会公开说和谁铁,但应该不会在作品研讨会上说。后来,我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有的人当面对你非常亲近,转身就一问三不知、似乎生怕让人知道认识你;有的人永远只在私信里盛赞你,但是在朋友圈里连一个赞都不点——人家“不方便”;甚至,“破例”转发你的文字也要设定只给你自己看。于是再次想起陆梅当众报出“最好的朋友”的名单,有一种感动、感慨和踏实。

第四件事:陆梅看上去非常谦逊、内敛而带几分羞涩,但其实也是个好玩的人。比如,她在创作谈里会这样写——“《像蝴蝶一样自由》获得了文学挚友的十分肯定(满分十二分)”,这里补一句“满分十二分”,笑死我了,老实人的诙谐真是好的,好在不自恋不油腻。

有一次徐鲁到上海来,陆梅约了我一起在报社顶楼喝茶,正好陆梅手头有件事情,就和我们商量。徐鲁温和地给她分析,陆梅听着,不停地表示:“啊,原来如此啊,从来没有想到过呢。”我忍不住说:“陆梅,你真是呆萌呆萌的啊!”徐鲁停了一会儿,也说:“陆梅确实有点呆萌呆萌的。”我们一起笑了起来,陆梅笑得最开心,好像得到很高的评价。

虽然如此,不要以为她是个永远随和的人,不是。她认准了什么也很坚持,有一种她自己的倔强,不知道是和松江自古以来的文脉风骨有关,还是和她大学读的是特别“硬核”的机械系有关。

陆梅说话轻声细语,对人温和客气,委婉斯文。比如有几次,她要做新书分享或者文学对谈,她来问我能不能去当个嘉宾,总是说:某某出版社有这个安排,我想到了你,但知道你特别忙,你看你的时间,千万不要为难,不方便没关系啊。结果……我真的一次都没有去成,真的每次都有其他的事情。幸亏陆梅从来没有怪罪过,她自己对朋友能做的一定会去做,所以也坚信朋友对她也是这样。不过回想起来,我觉得这也是斯文的人吃亏的地方。也许有时候,她厉害一点,或者撒个娇,用自己人才会用的命令语气说:“我不管!这次你必须来!”也许事情就会不一样?比如我可能硬着头皮去和其他单位商量挪动日程。但是,陆梅是那么替别人着想的人,我感觉她最怕让朋友为难,所以恐怕她永远不会的;而且人家是那么含蓄的淑女,实在想象不出来她会用这种语气和朋友说话,即使是近三十年的交情。其实,我们大家都很喜欢陆梅,但是人家并不恃宠而“娇”,这就是江南女子的好处。我自己未必做得到,但还是欣赏的。

这几年,我觉得陆梅变了。

记得那次参加陆梅的作品研讨会,我说印象中的陆梅,有这样几个关键词:草木的芬芳,往昔的时光,隐秘的凄伤,诗意的远方。后来我读到徐鲁说得很好:“素处以默,妙机其微,《无尽夏》,处处花语流转,生气远出,作家把绵密的文思,皆托付于无声的花草精神了。所以我觉得,《无尽夏》不仅是一部文心独具的少年哲思小说,也是一部葱茏芬芳的草木之书。”

陆梅的作品到现在也依然有这样的调性。但是,我发现,这几年,她有一些地方变了。比如她更有勇气了,会主动去思考生与死、爱与恨、善与恶、战争与和平、正义与非正义、记忆与遗忘这样的大问题。她成熟了,看世界、看人生的视角多了,历史与现实,真实与虚构,她跨越得自如起来。她也自信了,集中表现在她敢于“冒犯”了。关于冒犯,陆梅自己是这样说的:“《像蝴蝶一样自由》……也‘冒犯’了一些人对标准儿童文学的认定,那个未说出的潜台词是:这不像是我们以为的儿童小说。好吧,如果仅仅是为‘像’与‘不像’的纠结,我愿意冒犯。”(《发现你自己——〈无尽夏〉创作谈》)

可喜的是,敢于“冒犯”的探索,使她的风格在清丽、轻灵、细腻、柔美的同时,开阔了起来,有时风格切换成奇崛,有时具备了从前不曾有过的力量。这真是令人惊喜。对于一个从儿童文学起步的女作家,这个变化,其难度、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日本有个童话作家叫安房直子。她曾经说过:“在我的心中,有一片我想把它称为‘童话森林’的小小的地方,整天想着它都成了我的癖好。那片森林,一片漆黑,总是有风‘呼呼’地吹过。不过,像月光似的,常常会有微弱的光照进来,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见里头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原因,住在里头的,几乎都是孤独、纯洁、笨手笨脚而又不善于处世的东西。我经常会领一个出来,作为现在要写的作品的主人公。”

读陆梅有时候会让我想起安房直子。

安房直子也非常喜欢山里那些远离尘世的植物:雪之下,水芹,鹿药,牛尾菜,青荚叶,艾蒿,硫磺花,蕨菜,紫萁,胡枝子花,八角金盘……而陆梅,哪怕在《像蝴蝶一样自由》中面对杨树浦水厂那扇关闭的铁门时,都会让她的人物老圣恩作出这样的反应——“她猛地往回奔,从铁栅栏里快速掐了把野雏菊一样的飞蓬花,她扬起揉碎的草花,对准里面一扇被水泥封住的门,念念有词。”“野雏菊一样的飞蓬花”,她是有多喜欢这些不起眼的草花啊。而且在陆梅笔下,老圣恩采下野花揉碎念念有词之后,奇迹发生了,那扇水泥封住的门开了,她遇见了安妮——那个《安妮日记》的主人公安妮·弗兰克,于是整个故事展开。不知道陆梅自己是否意识到,这里透露了她内心的一个秘密:在她心中,孩子和花草是最能开启奇迹的两种生命。而在安房直子的笔下,在桔梗花田旁边遇到的小狐狸,也会用桔梗花汁给人染双手的拇指和食指,然后在手指搭成的菱形小窗口里,就可以见到死去的亲人。她们两个,都写通过花草这个媒介,见到了人生此岸已经见不到的人。嗯,陆梅和安房直子可能真是一类人。

所以读到她的创作谈以谈花草结束,也毫不奇怪:“(无尽夏)那苍蓝到紫的颜色也是我灵魂的声音。多么好,我们从一朵花那里发现了自己。”我想,陆梅真的在那些细致、朴素而清气四溢的花里发现了自己。

安房直子是个隐居山中的女子,她生性恬淡,深居简出,甚至拒绝出门旅行。有人曾去过安房直子的山间小屋,发现,那是一个落叶松环抱的地方,一到早上,安房直子就会在院子里那张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上写作。她有如山菊花一样活着,像刺绣一般完成她精致唯美的作品。

我曾经猜测这会是陆梅向往的生活。心静如水的她,远离尘嚣地写作,不是很合适吗?但是我错了。

正如她的微信名一样,她是上海的陆梅,她生活在今天,还生活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她的笔下,从来不是与世隔绝的山中,而是更真切更扎实的人世间。《像蝴蝶一样自由》虽然出现了天堂街、金房子、安妮的住处这样的“虚”的场景,但是更多的是现实中上海的场景:杨树浦水厂,霍山公园,二战期间犹太难民聚会的摩西会堂旧址,直到今天的、非常贴近当下的日常场景:老圣恩家的客厅,作家妈妈的书房。这样很好,不食人间烟火的生命不够强健。要上班,要写作,要做妻子,要做母亲,这样是忙碌的,几种身份往往也会让人有时间和精力都不够分的时候,但,还是这样好。因为这里的每一项,都是陆梅作为一位作家,一个女子,一个人所选择、所在乎、所珍惜的。所以,脚步匆匆的陆梅,嘴角经常含着一缕微笑。如果遇到朋友,你叫她,她一抬头,认出是谁了,那笑意就会变深,那一瞬间的陆梅,就像一朵蓝紫色的桔梗花突然绽开了花瓣。做不成安房直子,我们也不遗憾,因为陆梅就是陆梅,她不必那么雅致脱俗,不必那么一尘不染。她就是生活在上海的车水马龙中的人,即使心里怀念着森林,也要在真实的环境里,真实地忙碌,真实地奋斗,真实地发愁,真实地喜悦,这样的生活,更扎实,更持久。

当然,我相信她的身上会永远带着树木的清香。

(潘向黎,著名作家,文学博士。出版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轻触微温》《女上司》《中国好小说·潘向黎》等多种,散文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万念》《如一》等多部。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等文学奖项。现为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

潘向黎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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