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减少打扰就是最大的尊重——记四访贾平凹先生
2021-10-24 生活

作者赵刚(右)和贾平凹合影。涂龙 摄

赵刚

拜访作家贾平凹先生似乎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否则,31年前暮春,即1990年4月底,台湾作家三毛也不会有万里迢迢的古都之行。三毛在写给贾平凹的信中表示,“在西安下了飞机,站在外面那大广场上发呆,想,贾平凹就住在这个城市里,心里有份巨大的茫然,抽了几支烟,在冷空气中看烟慢慢散去,而后我走了,若有所失的一种举步”。她在生命倒计时之际,“吃了止痛药”,“用了最宝爱的毛边纸”,给“我心极爱的大师”写信,“恭恭敬敬的”,并希“如果身子不那么累了,也许四、五个月可以来西安,看看您吗?到了不必陪了游玩,只想跟您讲讲我心目中所知所感的当代大师——贾平凹”。不料,3日后,一代传奇才女玉殒香消,而其“明年或者后年,她要以私人的名义来西安,问我愿不愿给她借一辆旧自行车,陪她到商州走动”(据贾平凹《哭三毛》)的梦想亦香消玉殒,徒留给文坛一段扼腕叹息的悲凉佳话。从古至今,才子佳人云集的文学艺术界是最易滋生佳话之地,而嗣后数十年间,文坛似乎少有佳话传播,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而拜访贾平凹,似乎成为以陕西为核心辐射全国乃至海外的一种文化活动而历久弥热。

第一次拜访贾平凹,是在1994年末。年方20岁的我回西安休探亲假期间,父亲的朋友来访,津津乐道起近日拜访贾平凹的情景,贾氏大智若愚、讷言敏行的形象立即在我的脑海活泛起来。尤其是其长篇小说《废都》让文坛震惊,另一部长篇小说《浮躁》及别人写他的长篇传记文学《鬼才贾平凹》正在电台热播、重播,刚届不惑之年,即位列中外文学大家之列,足令文学“陕军”扬眉吐气。而自己已加入西安市作家协会两年余,居然连自己的领导(贾平凹时任西安市文联主席、市作协主席)长啥模样都未见过,岂不令人见笑?遂暗暗记下贾氏住址。

西北大学教工宿舍楼某栋。狭窄的防盗门打开,一股檀香扑鼻而来。一位年逾六旬、衣着朴素、满面慈善的妇人用一口浓郁的陕南商州口音问我:“你找谁?”因没少阅读贾氏书著或前舌、或扉页处的作者照片,照片上的著名作家与面前这位朴素妇人五官颇似,遂判断她是贾母。我说我找贾老师。里屋一位身形瘦削、眉宇间透射出一股灵气的中年男子应声迎来,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脱帽的钢笔。贾平凹也!

贾平凹其貌不扬,衣衫简朴,谈吐随和,大略与同时代的乡村教师无太大差别,但其却有一股虽无形却巨大的气场,令人心生敬畏,尤其作为年龄相差22岁的晚辈的我,更是慎思慎言。加之贾氏寡语,空气就有些许沉闷,满屋的檀香愈发显得浓重。贾平凹伸给我一根无滤嘴香烟。从不吸烟的我居然顺从地接了,点燃的瞬间,一束火苗儿从烟头舞起。原来,由于烟头烟丝松散空虚,纸被点燃,升起了苗儿。我先是吓了一跳,接着笑出了声,主人也赔笑出一脸憨厚,取过一根同样的香烟,将烟头空虚处用拇指和食指掐了,不紧不慢地点上,深吸一口。我们的交谈便从这个时候开始了。至于谈了些什么,已经无从记起,大略是我服役前后的写作情况及军旅生活的林林总总,以及贾氏近来创作动态。约摸半个小时里,我吸了半支烟,喝了两杯茶,话就谈完了。我请贾氏为我的长篇小说《潇洒雨季》题写篇名,主人爽诺,说:“年终岁尾事情多,你缓两天,元旦后来吧。”

一个星期左右的元旦后,我第二次登门拜访,竟然傻傻地空舞着双手!开门的正是贾平凹。他一边说:“你来得刚好,我刚从会上溜回来。会开得长,坐不住。”一边招呼我落座,自己则从里屋取出事先写好的一幅斗方,展开,竟是横竖两式《潇洒雨季》题名,并就采用方法建议道:“这幅的‘潇’稍好一些,那幅的‘洒’略强一些,要是不嫌麻烦的话,编辑可采取嫁接组合方式,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你们定。”此行,贾平凹还为我在《废都》《坐佛》二著分别题签了自己喜欢的“百鬼狰狞,上帝无言”“大俗者大雅,大慈者大悲,灿烂至极归于平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其质朴真诚、平易近人宛如邻家叔。

第三次拜访贾平凹,是在3年后的初春,任务是请贾平凹作为两名介绍人之一,完成我的《中国作家协会入会申请表》“介绍人意见”一栏的填写。军事院校对学员的日常管理十分严格,时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安陆军学院学员的我,只得利用紧张的星期日时间,大清早出发,几经辗转,赶至西北大学教工宿舍楼时不到9时。静静的校园、静静的门洞、静静的楼梯、静静的廊道告诉我,习惯了四平八稳节奏的都市上班族,特别是颇有夜猫子晚睡晚起之习好的知识分子,不少人尚赖在梦乡中享受假日带给他们的惬意,而我却愣头愣脑——一如三年前大过节的居然空舞着双手一样,叩动那扇狭窄的防盗门。不多时,门开了,贾老师出现在门前,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支脱帽的钢笔,从其无法掩饰的满面倦态不难看出正深陷在“早晨从中午开始”的“紧火”的创作之中。

我为自己的唐突造访而深感不安!好在主人并未因为我这个不速之客不分时间、场合的无端叨扰而现出丝毫不悦,而是听罢来意,径直将我引入烟雾缭绕的书房,趴在铺满文稿的书桌上,欣然提笔在“介绍人意见”一栏下方位置(上方位置主动留给另一位介绍人)认真地写下一串隽秀的字迹:“同意介绍入会。贾平凹。98.3.1”。并特意加盖了平素较少使用的那枚直径为11毫米小巧精致的圆形名章。

此事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仍为自己1998年3月1日上午9时唐突冒失地打扰了一位名扬海内外的文学大家深陷“紧火”的创作而耿耿于怀、羞愧难当!暗暗警示自己:此类愚蠢之事,今后不可再做!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眨眼之间,20多个年头过去了,社会好像越来越浮躁,人心好像越来越不古,身为文学风云人物的贾平凹不可避免地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毁誉参半的社会关注度高温不减。时间对于贾平凹而言可谓至臻至宝,作家周瑄璞在其文章《贾平凹到底有多忙》写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永远不知道贾平凹会有多忙。……程序是这样的,先发短信(一般情况不接电话),说明缘由,他指定时间,去工作室。要锲而不舍地发短信,约五六回,得以见到……每次去他那里,总是将前一个人‘撵走’,十来分钟后,下一个人进门,我再被‘撵走’。也有时候,几方人士前后几分钟进门,这个在书房立等写几句话,那个到楼上谈一下,客厅里的坐着等待,想必贾老师可能也是抽出半天时间,将来访者挂号排队,挨个接见……上天给每个人的时间都是每天二十四小时,若不合理安排,他哪里有时间写作呢?”

每每贾平凹出版了新作、荣获了大奖、遭遇了烦心事,文朋相约同往拜访,而我却每每谢绝。因为我清楚,作家最可靠的话语权是其作品,而这些作品是需要无数个常人无法想象、无法忍受的孤独时光作奠基的,减少打扰,就是最大的尊重。因此,虽然同居一个城市生活,同在一个系统工作,而我却再也没有拜访过贾平凹。每当孤独、迷惘、彷徨、浮躁之时,翻阅满满一书柜贾氏著作,难道不是一种更有意义的心灵之约、灵魂拜访吗?然而,我坚持了20多年的这种“心灵之约、灵魂拜访”模式,被2021年秋初的一个电话打破了。深圳市福田区作家协会主席秦锦屏在电话中告诉我,其散文集《万木生芽》付梓在即,贾平凹已应诺题写书名,受疫情影响,秦锦屏不能亲赴拜访当面致谢,委我代为拜访先生。虽心存顾忌,但成人之美,我略作思考之后答应了。对方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当即发来贾氏手机号码,说她会立即告知贾平凹,我将与其联系拜访之事,并说最好能够今日联系,明日拜访,因为先生平素很忙,这几天因闹肚子事务能少一些。如此一番细致叮咛好像还不放心,又发来长长的微信文字,云:“托付给您,是因为您也是头面人物,与大咖对话,肯定最恰如其分。那就得辛苦您了。贾老师明天有时间,但没有说是啥时候。所以要辛苦您联系。”

俗话说:“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我一改往日懒散恶习,当即与贾平凹短信联系拜访事宜。2021年9月5日。雨。按照贾平凹复信“你明天十二点左右来我工作室”之约,我准时赶赴。按动门铃,没有响应,遂短信告知已到门前。很快,门开了,贾平凹将上一拨客人送入电梯,将我引入客厅。浓郁的檀香气息沁人心脾,将我拉回27年前第一次拜访主人的情景。由于已在短信中事先阐明来意,因此开门见山,贾平凹一边说“噢,你们俩(指我和秦锦屏)认识”,一边招呼我稍等,转身从里屋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中撷出一帧散发着翰墨幽香的条幅展示给我。“万木生芽。平凹题”7个古朴厚重而不失灵秀典雅的墨迹映入眼帘,令人心生爱意,我不禁连声赞叹:“好!好!写得好!”

贾平凹将条幅叠好,装入信封交给我,又应我之请,在其新著《暂坐》精装本上签名留念。之后,指着书案上一只颇见年头的蓝花粗瓷老碗中的板栗,招呼道:“吃嘛,镇安板栗,全国有名。”说着,捏起一颗填入口中,憨厚地补充说:“对治腹泻有疗效哩。”我这才记起秦锦屏说贾平凹近日正闹肚子,遂也捏了一颗。不料,刚填入口中,朋友就见缝插针地提出:“可否给二位合张影?”贾平凹一边咀嚼,一边爽快地应道:“好。照。”于是,面对镜头,我和贾平凹不约而同地中止咀嚼,脸蛋却被未及下咽的板栗憋得鼓鼓的。

拜访贾平凹的确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可惜这回未能吸到当年那种会舞火苗儿的香烟。一憾也!

(赵刚,著有长篇小说《涡河恩怨》,散文集《赵刚20年散文精选》,艺术评传《钟明善的书法世界》等。编剧并公映公演有大型秦腔现代戏《兴旺渠风波》等。)

赵刚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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