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菜园里要陪我们越冬的菜——胡弦印象记
2021-12-05 生活

霍俊明

以前谈论胡弦更多是从诗歌和写作的内部出发,今天终于有机会静下心来谈谈我印象中的胡弦了。相熟这么多年,我更为感慨的是人与人之间相遇、相识、相知的偶然性和命定性的成分。

“如果群星通过万有引力运行,被控制在/各自的轨道和位置。万幸,/还有些小星星是自由的。/——它们在隐秘中穿过黑暗,并在/靠近我们时成为闪亮的流星。/必有神力庇护了这微小的自由;/必有某种爱,任性,不守规矩,不怕毁灭。/必有人在更遥远的地方,为火/和黑子,各写下一首赞美诗。”(胡弦《爱的天文学》)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别离以及心理距离又何尝不是天文学和光年意义上的?茫茫人海能够相遇是何等艰难,真该是分外珍惜,值得珍惜的当然更多来自没有被燃烧为灰烬的记忆。“……岁月的真实/来自个体对庞大事物的/微小认识。而道德的珍贵恰恰在于/它最像流星:/落向人间时,发着光,/——以及那燃烧掉的绝大部分记忆。”(胡弦《天文台之夜》)几十年间,你会遇到很多人,但是随着时光流转和人心向背能够成为你真正意义上朋友的却不在多数。显然,无论是诗歌、写作,还是为人、性情,胡弦都是我的朋友甚至兄弟。此外,我们的意气相投不知是否与我们共同的乡村经历有着更为内在的联系——我们都曾在乡镇当过几年的中学教师,而胡弦像一个“讲故事的人”一直深度凝视和讲述着乡下的亲人、风物、旧事以及心灵史。这种交往的踏实感和拒绝任何伪饰正如曾经的土地伦理和大地共同体一样让人安心。尽管到今天它早已经破碎不堪甚至随时都会烟消云散,但是作为记忆的源始部分胡弦的苏北平原和黄河故道上的“杜楼村”与我的冀东平原和还乡河畔的“霍家庄”会永远如胎记和精神对跖点一样牢固地维系下来。“生命由记忆构成,如果不生活在记忆中,我们会忘记自己是谁,成为一个真正失去时间的人。像我这样从乡村走出来的人,乡村记忆是生活的基因,对现有生活进行考量,往往也会建立在乡村记忆的基础上。这几乎是无法人为选择的。同时,回忆也是一种自我选择,它会帮我们看看,我们原来的生活,有哪些值得用心灵去重新经历。”(胡弦《关于乡村记忆及写作》)

2021年10月23日下午5点钟,我到达徐州观音机场,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徐州,而这里正是胡弦的老家。接我的车在高速路上行驶的时候,我看到越来越密集的大货车,在持续的轰鸣中四周则是越来越低沉的黑暗。多年前的徐州,那时胡弦还是一位在报社任记者的青年,“报社记者对写作是把双刃剑,虽然扩大了生活的空间感和深度感,但过快的节奏让人来不及消化生活,对写作伤害比较大”。(《书斋里的安静耕耘者(访谈)》)在高速路的夜行中我感到疲倦和困顿,竟想到了胡弦的那首诗《高速路边》——”有一辆白色小车从麦田的小道上开过来,/向墓地靠近。/我们总爱说逝者长眠,但也许并非如此,/比如,他们也需要鞭炮声把他们/从梦中唤起。又或者/一些人去世得早,那时,高速路尚未建好,/尚没有一辆又一辆车子嗖嗖驶过,/带起熟悉又陌生的风声,/驶向他们从没去过的远方”。

2020年的冬天午后,我和胡弦乘车从盐城往淮安,隔着车窗那么多的事物倏忽疾逝。如果是在古代,我们应该是在缓缓步行或者同乘一艘简陋摇荡的木船,而时过境迁我们的心境都被扭转了……也许时光流转、时代易变中我们只能接受命运和境遇偶然带给我们的些许眷顾,2021年深秋我和胡弦在微雨中站在沱江边,那时无栏杆可拍而黑夜已经不可阻止地漫卷而来,“江水平静,宽阔,/不愿跟随我们一起回忆,也不愿/激发任何想象。//它在落日下远去,/像另有一个需要奔赴的故乡”。(胡弦《下游》)

连日来我一直在回想我和胡弦第一次相遇的时间、地点以及具体情形。拨转时光的指针,再次来到2004年,那时胡弦还是《扬子江诗刊》的编辑,来首都师范大学讨论即将推出的新栏目“新诗第二课堂”。我那时还在读博士,当时在北区走廊里见到了胡弦——第一次碰面,他给我的最深印象就是鼻子真大,当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缝得更小而鼻子就显得格外大。那时,我们只是礼貌性地互相打了招呼,尽管那时我已经注意到了他的诗,尽管他并不是一个诗歌层面的早熟者。他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诗歌写作,而直到他到南京工作后诗歌的个人精神气象才逐渐显形和凸显。多年来,胡弦仍记得当时在《诗刊》任编辑的邹静之在一个诗歌班给他改稿子的情形,邹静之当着众多写诗者说这么多人也许今后只有胡弦能够真正写出来——真是慧眼如炬。

胡弦兴趣广泛甚至称得上庞杂,而中年之后越来越喜欢的则是散步。他给更多的人留下的印象是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越来越慈祥,不温不火、做事周到、面面俱到,即使是一件小事也往往是替对方着想——尽管有时候在旁人看来具有不可思议的戏剧化效果,“这次我与胡弦同住一间房,我们可以借机说说话,两个人都觉得是好事。但每个晚上,聊天之后,待我入睡了,胡弦都会穿一条裤衩就出门了。他也没去哪儿,内部招待所到处都是空房间,而且不上锁,他随便推开一间,倒头便呼呼大睡,次日晨,又穿着裤衩回来。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干,他也没解释。他的外衣一直用个衣架挂在墙上,散会那天,为了纪念我与他住过一间房,就站到了他的衣服下,让他给我拍了这张照片”。(雷平阳)但我也偶尔见过胡弦因为遇到一些人和事不开心而直接抨击的时候,见过他津津乐道讲述陈年往事以及诗坛轶事和段子的时候,也见过他开心时像个乡下孩子般嘿嘿地笑起来的时候。实际上,我们看到的都只是一个人的局部和侧影,也许只有自己最了解自己的性格、好恶以及处世法则,甚至很多写作者都有密不示人的精神抽屉和灵魂日记。

我评价朋友最重要的也是不可替代的一个标准就是这个人不管居于何种位置和何种处境都一定要讲情义,显然胡弦符合这一标准,在此仅举一例为证。2013年11月12日凌晨2点40分,韩作荣因大面积心梗抢救无效去世,享年66岁。14日上午在八宝山举行告别仪式,在人群中我看到了从南京风尘仆仆赶来的胡弦,能够隔着千里之遥来见故人最后一面,这样的朋友是真朋友。

胡弦早年因为在报社应酬而喝坏了身体,到了南京工作之后基本上是滴酒不沾了。2012年7月21日,北京遭遇60年不遇的特大暴雨。死亡人数上升到79人,受灾最严重的是房山和门头沟,而城内的广渠门桥则成了司机眼中的死亡之海。我那天在暴雨中乘坐飞机到达热浪滚沸的武汉,胡弦也从溽热的南京赶来。在东湖的梧桐树下我们几乎整夜长谈,武汉街头吃小龙虾那晚胡弦照例不喝酒,而我和张执浩以及荣光启三人喝了一箱多啤酒。近两三年,每次见面,我都会怂恿胡弦,而他也不得不破例喝点啤酒或些许红酒。

2020年,胡弦突然“洗心革面”。本来浓密的头发突然剃得只留了薄薄的一头茬儿,加之穿着的衣服比较宽大,看起来竟然像是寺里出来化缘或传法的僧人。这一突出的变化导致很多人见到胡弦时都惊讶得很。实则,那时胡弦正在写作关于运河的一系列小长诗,极其耗费体力,有时甚至写到虚脱,剪了光头正是为了激励自己从头开始重新梳理自己的写作。真是,古有壮士剃发明志,今有胡弦剃发明“诗”。

2007年5月27日,南京。在秦淮河畔,我一直隔着雨雾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白色栀子花,那时我想到了胡弦等南京诗人。梧桐树的阔大阴影,潮湿、油腻的夫子庙街道以及城市拐角处灰蒙蒙烟雨中的民居都让我感怀时间一次次带来的虚无与沉默,“高大的悬铃木覆盖了这里的每一条街道,/它们不断蜕皮,像无所事事,又像/一种永远无法输出内心的表达,/铃铛也沉默着,从不发声”。(胡弦《经过:从秦淮河到颐和路》)那时我没有去打扰胡弦,这么多年我一直不太愿意到一个城市就呼朋引伴,在心里能想到一个朋友就足够了。这么多年,我数次搬家,但是一直保存着胡弦送给我的一本自印的白色封皮的诗集小册子,那是我见过的最薄的一本诗集。胡弦也是我的诗人朋友中一直保持深度讨论诗歌的少数者,无论是每次见面还是在邮件以及微信中我们谈论最多的恰恰是诗。

2015年4月17日,我前往江西参加谷雨诗会,到江西宾馆已经夜里十点多了,胡弦就住我隔壁,相约出来一起聊天、喝茶。一路上,香樟树的味道好闻极了。在吉安的钓源古村,在廊道、祠堂、古戏楼、绣楼和池塘旁我和胡弦一直在谈论诗歌,不远处的水面在微微波动。前些年,胡弦开始着手创作长诗时,我们就具体的创作问题以及技术、细节交流得很多。为了写作这些长诗,胡弦付出了诸多的心血,其最新成果《运河活页》《经过:从秦淮河到颐和路》已经刊发出来。记得是2020年在绍兴,一天晚上因为非常开心所以胡弦也喝了不少黄酒,基本上大家都被黄酒给“泡”软了。喝过黄酒的人都知道,如果喝多了会非常难受,而胡弦居然第二天仍然在头疼和晕乎乎的状态下还专程去看了绍兴最著名的八字桥(始建于南宋嘉泰年间),而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写作运河的系列诗歌在做准备。

平心而论,我特别欣赏胡弦这种为诗歌创作所作的必要准备——功夫在诗外,实则这是创作态度使然,是观察事物的眼光使然,是“词与物”从陌生、惊异到相熟和转化的彼此交互的精神过程,“一个过客,随着情感深度的增加,对于你蓦然遇见的崭新事物,也可以一眼就认出你与它们的血缘关系,并继而成为风物之子”。(胡弦《诗歌创作谈》)作为诗人,既需要这种直觉经验和“纯粹知识”,也需要现实经验和及物性词语的支撑。正是意识到此种经验窘境,胡弦近年来一直在不断估量“词与物”的真正关系以及如何打破写作的惯见和经验,“我有时在附近的街区里散步,周围都是坚固的老建筑,但它们并非事后之物,对于过往,对于那些高潮、激烈的东西,它们有更长久的保存方式。它们的气息,应该相通于一种可以依靠的写作方式”。(胡弦《诗歌作为一种精神生活》)

胡弦说过:“秋后的菜园里,往往剩到最后的,就是一棵棵白菜——这是要陪我们越冬的菜。”(《白菜在歌唱》)白菜古时称为菘,被认为是有操守的植物,“隆冬不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陆游有诗云:“白盐赤米已过足,早韭晚菘犹恐奢。”(《村居书事》)将其推而广之到世间法则,陪我们到最后的也只能是那些最真正的朋友,他们自然是少数中的少数。

在南京的梅花山,我给胡弦写了一首十四行诗——“现代建筑和远山之间隔着那么多/梅树和陵墓/我刚刚见过几只昆虫的遗骸/稳固的意义已然终止/流水上的夜航船/鲜活的浮世戏剧/分离的醒目如同船头晃动的灯盏/南方的薄雪多像是迟暮的脸颊/借助酒杯说话的人声调那么高/夜色却一滴一滴低垂/薄凉的现世/是谁一次次摘下精心描画的面具。/‘没有人真正死去,/恰如没有人能真正活着离开人世。’”

(霍俊明,70后诗人、研究员、《诗刊》副主编,著有《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等专著、诗集、散文集十余部。)

霍俊明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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