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哈哈一笑,大事小事一一化了——潘灵二三事
2021-12-19 生活

段爱松

早些年,听闻潘灵这个名字时,我还没有见过他。他的名字从不同的人口里说出来,有着截然不同的样子,这让我颇觉神秘。

后来,在一次文学聚会上,一位方头阔耳粗犷豪迈,戴一副黑框眼镜的中年人,带着有点不期而遇的笑容径直问我:“你就是段爱松吗?‘帅锅’啊!”

我一惊,眼前人不正像上世纪90年代,靠一曲“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而红遍大江南北的著名歌星“尹相杰”吗?我们相互匆匆寒暄打趣,算是从此相识。

在最初不多的接触里,他留给我的印象是,大大咧咧,坐在哪里哪里就有由他带来的开怀大笑,而他滔滔不绝的语速,简直可以让火车在上面奔跑,故事一旦从他的嘴巴里出来,也有了不一样的效果,其口才之好,说是云南文学第一嘴,大概也不为过。

再后来,由于文学和工作关系,我们来往越来越多,渐渐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他比我年长,我们亦师亦友一路过来很多年。当他笼罩在我最初印象中的神秘面纱,被时间一层层剥落后,其真正的模样才显露了出来,原来这个名叫潘灵的人,一定程度上,用口才欺骗了我,也欺骗了他身边绝大多数人,在他身上,还隐藏着太多比口才更牛、更可贵的东西。

潘灵平时为人乐呵呵,万事皆如酒肴穿肠而过,这当然是一种肚量和格局。对待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他从来都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把双眼都闭着。他外圆内方,做人行事皆有准则,表面上看似随意,实则很严谨,嫉恶如仇,对待亲近的人总是横挑竖看不时提点。

他身上也长着刺,随时也会张开刺让人不得靠近。他的故事都是娱己娱人的,虽有调侃却不吹牛、不攀附、不伤害,倘有伤害那绝不是他的本意,他天性本善。我很少看到他翻脸,即便是翻脸他也是笑呵呵地露出锋芒,让人觉得他很大气。

当然,他也有翻脸的时候,那就是有人在他面前瞎“牛哄哄”,“牛哄哄”没有问题,小人物内心虚空没底气拉大旗做虎皮,在潘灵久经沙场的眼睛里都是正常的,但是间接抵毁,就显现出人性的恶来。他认为恶就是人品问题了,不经意间的恶比有意识的恶更可怕。一次有个人吹嘘说他跟北京的某“大佬”关系如何如何好,下一句就是“大佬”不满主人家用来招待的酒,而让那个人去车上拿两瓶更好的酒来。

这不是在高级黑此“大佬”吗?要知道“大佬”可是潘灵十分敬重的人,所以,当时潘灵立马变脸了,他本来是圆滚滚的黑脸,瞬间猛地翻转成了长拉拉的红脸。他就那样杵在此人面前,让此人无法再“牛哄哄”下去。

潘灵总是有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故事本身也许之前有那么一点影子,后来被他反复加工后已经不再是故事,而是小说了。每一次他和我们讲起来,版本都会发生变化,但不管他讲过多少遍,我们仍会捧腹大笑,因为较之前一次,他的细节经过加工,语气也在不一样的节点上改变了方向。这就是能讲故事的潘灵,在驾驭故事上有着绝对呼风唤雨的才华。

常有人不失时机地调侃他说,你讲的故事远比你的小说精彩。乍听上去是有些道理,其实未必,一个能通过嘴巴驾驭故事,让故事弯曲盘绕改变风格的人,也一定在不断地思考突破先前的自我。这一点,在他近年的小说创作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在潘灵经典故事中,总会有他们去做客,主人家在大腿上揉面丢进锅里,煮好后盛上来,别的人都碍于面子不得不吃的“腿面”,而他抬着碗听到门外狗叫,灵机一动跑了出去,将“腿面”倒给了饥肠辘辘的狗。他却假装吃了,吹着口哨返回屋里还砸巴着嘴。主人一看,来了劲,高兴地招呼道:“来来来,再来一碗……”

这故事潘灵翻来覆去,每次从他嘴里出来,不仅绘声绘色还有了变形发展,等到下次重讲时,那碗面,不知又落入哪只鸡、哪只鸭的嘴巴里了,慢吞吞吃“腿面”的人,又变成了别的样子。总之,颇耐人寻味的是,究竟是讲故事的潘灵落入故事的圈套,还是故事落入了他的圈套?

而我总觉得,这第二碗面他是吃了的,而且吃得比第一碗从容。

作家一身多技自古有之,潘灵除了讲故事,牌技胜人几筹也在其中。牌在某种意义上应该属于智能游戏,我不会玩牌,自然不识其中乐趣,更难体会潘灵游刃有余,将对手杀得片甲不留的快感。

据潘灵说,有一次文学活动,吃过晚饭后,他和一位朋友路过一个房间,忽地有人大喝一声“潘灵”。他往房间里一看,里面的人正在弄腾扑克牌,稀里唰啦的洗牌声显示出这人出手不凡。

“怎么样,进来玩几把?”这人有些得意,声调故意拖带后鼻音。

“玩,不咋个会玩,怕是玩不过你们吧。”潘灵故作犹豫。

“怕啥,进来玩,不咋个会么看我教教你。”此人语调越发得意。

潘灵看了看和自己走路的朋友,那朋友微微一笑,两人便跨进了房门。

“怎么样,我们来玩双扣,戴帽,看看你们今晚要被戴多少顶帽。”此人头也不抬,两只手麻利地洗着两副新扑克。

“我们不是太熟,能玩小点?”潘灵试探性地问。

“等下你们可以好好学学,扑克是咋个玩滴,哈哈哈哈……”此人一阵狂笑,就像那些“帽”已经高高落到了潘灵头上。

虽然只是娱乐性质的双扣,但潘灵还是很不舒服,他和自己的搭档暗暗使了几个眼色,对方自然会意。

牌局进行得不利,开始让那位叫嚣的老兄有些不爽,不过,他还以为是运气问题。等到被戴了快二十顶帽后,此人骂骂咧咧开始掼牌。等到三十多顶帽被戴上后,此人开始责怪自己的对家。等到五十多顶帽扣在头上时,此人额头已不断冒汗。

待最终六十四顶帽加冕后,此人用怀疑人生的眼光看了看桌上凌乱的扑克牌,又用怀疑人生的眼光看了看潘灵,再用怀疑人生的眼光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就像这双手不知何时被潘灵莫名其妙调换过一般。

而潘灵,站起来甩甩手,仰天大笑便出了门。

潘灵生性豪爽不拘小节,为人处事却心细如丝。他经常约我蹭他的饭局,颇让我感到过意不去,总想找机会也请他“撮几台”。

潘灵喜好美食,对一些地方特色菜尤为倾心,比如晋城的“耙猪脚”,他吃起来就有点“亡命天涯”的感觉,那味道如同他讲的故事一样,只有到了他的嘴里才产生真正的味道。

有几次我们约好吃饭,并说好今天我买单,他笑呵呵满口答应。这样我就相信了他的话,沉浸在他边吃边讲故事的笑声里。席间,他总会接上几个电话也让我们习以为常。席毕,我走出来结账,他也不说结过了,看着我屁颠颠跑到柜台前结账,依然走他的。

“谁结的?”我有些郁闷地质问道。

服务员指了指说:“前面那个胖子。”

我走上去说,潘老师,不是说好了我买单吗?他就笑着说,下次你再买。

潘灵生性善良,敏锐明澈藏在他略显憨厚的外表下面,隐而不露绝非有意而为,这恰是他天性高妙之处。他外圆内方事事洞悉,但他的柔软更会在不经意间打动我。

有一次,一个单位请他去讲课。单位不大,听课的不到十个人,他坐在台上跟往常一样,将他讲的能力发挥到极致,下面的人自然听得很入迷,不知不觉,时间也就讲长了。等到结束时,他的烟瘾犯了,在身上摸来摸去,只摸到一个一次性打火机,估计是出门匆忙,忘了带香烟,而其他在场的人都不抽烟。

看着潘灵难受的样子,这个单位的负责人使了个眼色,负责接待的办公室主任马上小跑着下了楼。不大一会儿,两包云烟摆到了桌子上。潘灵还在一边热火朝天地说着话,一边自然地抽着刚买来的烟。大家都忘了烟的事,他却突然问烟是谁买的,并一定要给钱。对方诚恳地说他们会处理的,不过是两包烟的小事情。潘灵还是执意要给烟钱,他深知小单位经费的不易,更不愿让哪个私人为他掏腰包。

请老师讲课,人家是真心要招待好老师,本人掏个腰包买两包烟给老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潘灵却不忍心让他们破费,原本推来让去的尴尬,在他的笑声里渐渐有了另一番意味。

作为总编辑,潘灵看过的稿子数也数不过来,不过,一位年轻小说家有一天发来了一篇让他惊异的小说。他感觉这篇小说,怎么就那么熟悉呢,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但更像是在哪里发生过。

“不对呀,这不正是我在酝酿着准备要写的小说吗?”潘灵大惊,越发感到奇怪。这时,发这篇小说的年轻人又发来一段话,大致是说,谢谢潘老师,你给我讲的故事,我已经写成了小说,并已经发表啦。

“哈哈……”潘灵看到这段话后,不由得会心大笑。他想起来了,他是给这位年轻小说家讲过这个故事。

还有一次,潘灵的一位好友,也将他讲述的另外一个故事写成了小说,不但发表了,而且重要选刊也选载了。而麻烦的是,恰好潘灵自己根据这个故事写的小说,已经在一家杂志社排版了。

为此,我有点为他担心,就说:“潘老师,这样的话,不明事由的人会不会认为你有抄袭之嫌?”潘灵一脸镇定地说:“没事的,没事的,故事虽然是那个故事,但我相信各人讲述的方式不一样。”

“今后你怕是得注意点,身边都是小说家,你那么多故事,随便讲讲可能都是好素材呀。”我还是有些为他着急。

“你说得对,是得注意点了。”潘灵似乎若有所思,笑着轻轻吐了一口烟。

但他说归说,此后,我也没见他在朋友面前有所拘束。他依然我行我素,想起什么好玩的事、好笑的人,照样滔滔不绝。仿佛前面发生的事情,与他毫无关系;仿佛我好心提醒他的话,根本就没有进过他的耳朵。

然而,我也仔细琢磨了一下,潘灵能够如此坦荡面对这些事情,并不是他比别人憨,而是在他的精神层面,总是有一种对别人的关照度。他会为他曾经尽力帮了忙但没有成功的事情一直内疚,当他知道帮忙的人反而责怪怨恨他时,他才说他终于可以放下;他也会为有时误开的一句玩笑,导致一对夫妻矛盾而愧疚得一夜自责难眠……

此外,作为一位优秀的小说家,潘灵总是十分低调,在云南文学圈,很少人会认真谈他的作品,而更多的是说他讲故事时飞扬的激情。但要知道他不仅仅是《大家》杂志的创始人之一,还责编过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丰乳肥臀》。他的小说《一个人和村庄》曾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十强,还有他的长篇小说《泥太阳》《翡暖翠寒》等一大批有着异域风情的力作,有的获得了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有的被改编成电视剧广受好评。特别是近年来,他不断超越自己,《叫了一声》《奔跑的木头》《太平有象》等小说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潘灵常开玩笑,说自己是现实主义作家,说我是写先锋文学的。可谁也说不清楚,曾经我们怎么会在无数个夜晚长谈文学,畅聊人世。大概也是由于在这个纷乱的世界,有人看清一切,了然于心,却不动声色,而潘灵不仅了然于心,反要绘声绘色,最终哈哈一笑,大事小事一一化了。

写下这篇印象记时,北京已进入寒冬,因为要到北师大上课,我常常会走过霓虹闪烁的街边,那时,总会想起潘灵小说中的那句“小子,当……”。我当然不可能是小说中那个抢夺玉佛的少年,但小说中发出这声亲切叫唤的老母亲,似乎成为了远在云南的潘灵在我心里注入的一股莫名暖流……

(段爱松,云南昆明晋宁人,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花城》《作家》等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曾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转载,著有长篇小说《金缕曲》等多部。)

段爱松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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