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女性的自我和解与相互和解——关于蔡东的近年写作
2022-09-11 生活

2019年11月,张燕玲与陈思和、蔡翔、孙甘露等在上海“开放的文学批评——《我的批评观》《批评家印象记》分享会”上,这是思南读书会六年来嘉宾阵容最强大的一次,上海重要的批评家悉数到场,研讨《南方文坛》推出的百余名“今日批评家”及其相关新书。受访者供图

张燕玲

蔡东是一位颇具想象力、理解力、表现力和社会情怀的作家,也是时代变局和现实生活的观察者、思想者。她能较好地与历史和现实、居住地和故乡建立一种关系,使她能把自我的生命展望建立在改革开发前沿城市深圳中,建立在新旧文明冲突和想象的探索中,建立在个体的有质感的人物和细节之上,并不断进行艺术探索,不断突破自己的艺术边界,颇具叙事策略和审美个性。

作为一位内心有爱有光的知性女性,蔡东写了一系列深圳新移民生存与精神创伤的作品,如小说集《木兰辞》《星辰书》等,形象表现这个供初来乍到者做梦的地方——深圳的疲惫、希望和活力。她以细小而尖利的悲剧,承载人们关于现代性和未来的想象,反省它摧枯拉朽的商业力量,尤其追问家庭内部的灵魂依托、心灵希求与自我反省,所谓“深圳不相信眼泪”。近几年,蔡东则更多地思考女性情感与命运,她以一系列作品记录这个时代女性精神、女性气质的变迁,不懈地关注当下的女性生活和女性生存,思考女性在大时代大变局中,在困惑的心霾环境中,在人类与城市现实的自我较量中,女性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尤其面对生活创伤,如何自我疗愈与自我救赎。

当然,这源于蔡东对日常生活的热爱,以及处理书斋与人间烟火的平衡能力,哪怕一地鸡毛,她也能活出优雅和喜乐。她把所见所闻所感当成一粒粒金粉,日常心灵的每一次悸动,书斋阅读的每一缕思绪,油盐柴米的每一个细节,无不是一粒粒金粉,蔡东以心性才情聚拢这种微尘,熔合成金,锤炼出自己的“金玫瑰”。而铸炼的过程,便是关于寻找自我,关于奇遇和秘密,关于救赎与重生,关于自我和解与相互和解的过程。她从《往生》《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到《伶仃》《她》,再到《月光下》《日光照亮北斗》,生动书写了现代女性的挣扎人生,即从挣扎、到人性的瞬间裂变,再到自我救赎与生命重生,深刻阐释了女性的自我和解与相互和解,及其寻找光和爱的几个人生境地。

《往生》呈现老年妇女康莲的日常“挣扎”,康莲患有心脏病,却要长年累月照顾八十多岁患老年痴呆症的老公公,在一地鸡毛与日复一日的劳瘁中透支了身心,及至精神一步步接近“涅槃”。它相似于颇具哲学意味和寓言性的小说《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女主周素格照料失智丈夫的日常,周而复始的厌恶与责任、挣扎与勇气、残忍与软弱,周素格与《往生》的康莲一样,也在绝望中希望丈夫如猫一跃,“了断他”大家解脱,人性裂变的瞬间黑暗袭人。所幸,作者却在杳无人迹处找回爱与光,重新寻找到生路,以及自我救赎与自我和解之路。

而到了《伶仃》这种寻找生路有了外援,小说以极端的方式写了丈夫出走后卫巧蓉的“伶仃”况味。蔡东明白女性的命运太荒凉了,男主说想一个人过,可以不管不顾;女主不仅很难做到,还非得自己寻找无端的真相,寒心到令人疼痛。当一切大白,卫巧蓉与生活和解了,然后我们看到的是,山峦连绵,白云飘过,青山依旧在,万事万物都没有改变。但对卫巧蓉来说“身边的黑暗变轻了”,与生活和解,是蔡东赋予《伶仃》的一缕阳光。小说《她》比《伶仃》还深邃压抑,但更为坚韧与智慧,因为女主从来没有丢弃梦想与尊严。如果说《伶仃》女主没有勇气对伦理秩序的不公正性主动做出反应,而是被动追问“为什么”,是在女儿的帮助下找到光和爱并构建新的自我。相形之下,《她》心中一直有着光和爱,表面上为了家庭是暂时放下精神自我,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但结尾我们看到镜子里的“她”的个人世界极其尊严,是沉静优雅、坚韧高贵的,她是要做自己的神,小说寻找“她”的过程,就是发现人的尊严与生活诗意的过程,尤其凸显蔡东叙述力量的是“她”文汝静,从未正面出场,却又无时不在。这种种女性人生困局的纠结、人性深处的幽明,在蔡东有血肉有痛感的笔下,被描述得既充满人间烟火,又惊心动魄,更充满诗性,直抵生之意义,颇具艺术张力。

女主人公康莲、卫巧蓉们又可以从容回归到日常生活了,走上了有阳光暖意的治愈性的心灵疗伤与自我拯救之路。换一个角度看自己的人生,一直失去的同时,是否也一直得到了什么?也许便可化惨淡人生于日常生活?为人类发现更多女性命运何以如此?人生何以如此的审美经验。充满人生苍凉况味的新小说《月光下》,便是在人性深处,表现了小姨晓茹多年后对精神创伤的治愈,与外甥女刘亚与社会现实的相互和解与自我和解。这种因叛逆而遭遇生活创伤、家庭离散的故事,我们分明生活在其中。上世纪大多数人家儿女成群,头尾的兄弟姐妹相差十几二十岁是常态,大多人家长辈老小又往往是长得最好看的那一位,于是这个老小长辈便成为小辈们的偶像、亦师亦友的启蒙者,或者说小辈是小叔小姑小舅小姨的小跟班,叔姑侄、舅姨甥成为闺蜜,而且近朱近墨的。比如我家的如兄是我小叔叔,我女儿的如姐是她小姨。在此刘亚与李晓茹亦然,早年两人的生活相黏,便是我们所有人成长的缩影:“我和她年龄相差十几岁,辈分上她高我一辈,我们却亲密得更像姐妹。”

为此,刘亚见证了小姨的青春期叛逆,以及对待婚姻的幼稚、任性,及其梦想与家庭与社会现实冲突得头破血流并销声匿迹,当刘亚到了小姨当年人生阶段的当下,经历许多茬的春夏秋冬,终于有了面对失联二十几年小姨的勇气:

这一刻,我辨认出胸口突然涌上来的热流是什么,是庆幸,庆幸在我能理解更复杂的人世时,还有机会跟她相见。

这份时代的记忆与沧海桑田般的人间情感,不仅是刘亚的,也是我们的。疼痛不期而至,同情之理解油然而生,何止一声叹息?“她问,现在爱吃什么,我说,你做的都好吃。”这何止日常对话?分明是失散亲人重聚的千言万语。瞬间,傍晚母系的月亮不仅慰藉着这对失而复得的曾经的闺蜜姨甥,也映照出女性成长的万万重。换一个角度看人世间,清冷的月光也有了暖意,她俩往家的方向走去:

橘红的月亮出现在天地相接的地方,天一黑,它就蹑足而上,越过树梢,步入深蓝色的天幕。像往常那些日子一样,它散射出母系的、心智成熟又充满感情的光,安抚夜空,慰藉人世。

这种历经沧海抵达人生澄明之境,在其新作《日光照亮北斗》中则更显明。作品以深圳科技园女程序员赵佳心理时空的阳光,照亮现实生活的逼仄溽热与潮湿阴暗。故事以赵佳辗转寻租一间阳光小屋的梦想为线索,把转型期深圳打工群体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呈现了出来,而其中赵佳、徐璐呈现的万物向阳而生的生命活力,在作者沉静节制的叙述下有着不可遏制的热流,如对阳光的渴望与描绘,亲情的远近、女性的友谊、梦境的隐喻、南方独特的人文地理、许多不闲的闲笔,生动精细,美妙丰富,赋予了作品无限的诗意和艺术张力。

两性冲突,归根结底属于伦理冲突,伦理身份是伦理秩序印在个体上的标记,代表伦理秩序对个体伦理选择的规约。“当伦理秩序赋予个体的伦理身份具有被压迫性或被歧视性,人们应该如何做出伦理选择?”卫巧蓉没有勇气对伦理秩序的不公正性主动做出反应,而是追问“为什么”,卫巧蓉在女儿的帮助下,周素格得益音乐会情景,康莲、文汝静、晓茹和刘亚、赵佳和徐璐们则是在社会与人性的大熔炉的锻造下超越这种伦理身份,不再难为自己而获得与生活的阶段性和解,但女性的梦想,永远在路上。毕竟,女性解放和个性独立是以两性互相妥协、互相融合为底色的。

在此意义上,蔡东较好地平衡了书斋与人间烟火,以良好的文学修养、敏锐的直感心性、深刻的生活体验,以及对生活的还原能力和艺术表现力,创造出一个个结构紧凑精致的文本、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满纸盎然诗意的情思。可以说,蔡东的女性书写,为当下女性文学贡献了新的美学形态。

蔡东了不起,她洞悉女性命运的荒寒与深邃,她深入人到中年近乎无解的家庭困境,对中老年女性的开掘已到灵魂深处,所幸与疼痛同在的,是作品呈现了在生活中挣扎的女性,都梦想能和所爱的人一起,站在同一高度,仰望同一片天空,然后各自成为更好的自己,哪怕难以抵达,也不难为自己而活出尊严。蔡东用作品把这个梦想,一点一点向前推进。

(蔡东,小说家,现居深圳,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导师。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花城》等刊发表小说,出版小说集《星辰书》《木兰辞》《我想要的一天》等。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花地文学榜年度新锐文学奖、《人民文学》首届柔石小说奖等奖项。8月25日,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揭晓,蔡东以短篇小说《月光下》获奖。)

张燕玲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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