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经天日月,行地江河——欧阳江河印象
2023-02-26 生活

朱山坡

1987年,我还在家乡的小镇上读初中。那一年,我被镇上的一个诗人拎上写诗的道路。他是镇高中的学生,因为明知考大学无望,整天在镇上游荡,隔三差五拿封面上盖有文化馆公章的《诗刊》给我看。有一次,他指着某期的《诗刊》上一首诗《玻璃工厂》让我认真读。我花了一整晚的自修时间琢磨这首诗,弄不懂它究竟写什么。在朦胧诗流行的年代,读不懂诗歌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第二天,诗人给我辅导,但听起来他也是一知半解,在我的刨根问底中他失去了耐心,警醒我说,你不一定需要理解这首诗,只要记住这首诗的作者就行了。如果有一天你行走在江湖却说不出两三个牛逼诗人的名字,你会连饭都吃不上。于是,我奉命记住了“欧阳江河”。

“欧阳江河”像一枚诗歌的种子在我心底里缓慢地生长着。我得知他居住在成都,我参加了《星星》诗刊的函授,每月把稚嫩而火热的诗篇寄往成都,心里想,只要邮差把它们带进成都,无论欧阳江河在不在《星星》编辑部,他都能读到我的诗,至少感受得到我的诗歌入了四川。初出茅庐时,我嘴边也经常挂着“欧阳江河”以及他写的那些我并没有真正读懂的诗。许多年以后,朋友们在扳着指头数当代中国最优秀的诗人的时候,总是最早地提到“欧阳江河”。他们说欧阳江河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新诗运动最杰出的代表人物,当代诗歌璀璨星空中最耀眼夺目的一颗;他的诗歌创作,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座奇峰。于是,我明白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虽然已经过了追星和盲目崇拜的年龄,而且也许一辈子也不会跟他有什么交集,甚至连认识他的可能性都很小,但我对他的敬意和仰慕还是油然而生,希望有一天能跟他邂逅,对他说点什么。

时间到了2017年。我在北京师范大学读研究生。这是鲁迅文学院和北师大联办的作家硕士生班。按规则,我们可以自主地选择两个导师。一个是北师大本校的学术导师,一个是不限于北师大的文学导师。我分别选了欧阳江河和格非。当然,他们也有拒绝的权利。顺心的是,他们没有拒绝我。于是,在我的文学生涯中又增加了两名导师,让我很是自豪,同时也有压力,担心表现不好丢了导师的脸面,毕竟这两位导师都是名满天下的诗人、作家。但后来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只是把我们当成“孩子”,从没有给我们压力,也从不嫌弃我们。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对欧阳江河并不很了解,只有他的名字和当年那首《玻璃工厂》像拴马桩一样矗立在我的脑海里。我简单地查阅了一下他的经历,知道他当过兵,当过工人,不仅仅从事诗歌创作和诗歌活动,还是著名的策展人。策划过不少影响巨大的国内外诗歌展、书画展和电影展。在国外旅居过几年,跟很多外国诗人、作家、导演过往甚密。他的书法深得内行人赞美,还举办过多次个人书法展。因而,我差点无从清晰地辨认他的身份:诗人、书法家、评论家、诗歌活动家、文化策展家、教授……他与很多人有关,与很多文学、文化事件有关,与整个时代有关。因此,西川说:“江河一个人就是一群人。”

第一次见到欧阳老师时,我只是觉得他长得很帅气,脸色润泽,眉清目秀,像南方人,与看上去满面沧桑的诗人西川老师相比,他显得更年轻,更生机勃勃,而且是“丹唇未启笑先闻”,脸上总是荡漾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里蕴藏着充盈的慈祥和友善,好像害怕我们不喜欢他似的。实际上,我一眼就喜欢上他,觉得他是可以信赖和深交的人。后来的交往中已经证明,他是那么坦诚、真实,能跟你掏心掏肺,甚至会为你两肋插刀。欧阳老师是我见过的最雄辩最有激情的老师。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让我们领略到了什么叫“口若悬河”,讲课气势如虹,语言犹如水银泻地,犹如飞流直下。他主要讲写作的理念,讲文学的本质问题,坐而论道。对虚空的话题,开始时他不一定知道要讲什么,但他绝对不会让它“卡”住,不会让课堂冷场,先硬着说,东拉西扯,把看似各不相关的词语拉到一起,玄而又玄。说着说着,在不知所云中他总能很快找到自己的逻辑和节奏,然后把话捋直了,把事情说清楚了,而且听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欧阳江河的诗歌晦涩难懂,但绝对是高维度、复杂深刻的写作。诗歌只可意会,很难言传。诗歌往往一说就错。诗歌是很难讲明白的,而且没必要讲那么明白。能把诗歌课讲好的人,我是很佩服的。欧阳老师讲课像他的诗歌一样,并非通俗易懂,但总让人听到一些道理,让人有所感悟。他不一定是把诗歌讲得最好的人,但他用“虎豹”一般的语言带着我们飞翔,海阔天空,无边无际。他在捕捉诗意,我们在捕捉他的“词”。机关枪里射出来的“词”,让人应接不暇,有时候让人目瞪口呆,他是在全力以赴地把诗歌疯狂的力量表达出来,像他的诗句一样。我们的思维飞速运转,调动所有的理论知识,融汇、贯通,从他看似不那么合理的“词”中揣摩出奇妙来,让自己沐浴在文学和哲学所拥有的玄奥光芒之下。日月经天,稍纵即逝;江河行地,水过无痕。所以说,听他讲课,不能走神,不能迟疑,要拿出午夜追赶最后一班公交车的劲来。

跟欧阳老师私处的时光是很快乐的。主要是他的性情既乐天乐己又乐人,总是笑嘻嘻的,善于调动气氛,把每个人的情绪都调到放松、愉悦的频道。有一次,他召集我们在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的会议室讨论作品,聊着聊着就说到了莫言。会议室的旁边就是莫言的办公室。他突然起身,说我请莫言过来跟大家见见,跟大家聊聊小说,然后径直走出会议室去敲莫言的门。但不巧的是,莫言不在。欧阳老师说,今后我们经常在这里讨论文学,总有一天会碰到莫言。会议室外面的走廊墙上挂满了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的照片。他开玩笑说,墙上还有空地方,我希望不久的将来看到你们的照片。在研讨学生作品的时候,他总是不吝溢美之词,给我们的作品赋予意义,让我们感觉像是坐在云端上从事文学写作,信心百倍。

我最难忘的事情应该是欧阳老师邀请我们去他的家里做客和开作品研讨会。他家里的客厅两面墙的书架上,全是碟片,各种各样的经典乐曲。莫扎特的,贝多芬的,肖邦的,德彪西的……有上万张。他如数家珍,哪张碟片摆放在哪里,他都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来。客厅最显眼的是那些堂皇的音响。至于有多昂贵,我不知道。他是超级古典音乐发烧友,对音响的追求和挑剔令人吃惊,让我想到了格非老师的小说《隐身衣》里的人物。余华曾经千辛万苦,帮欧阳老师从德国柏林经斯图加特和巴黎两次转机,带回一对音响线,费尽了周折。结果半年后欧阳老师就将这对喇叭线半价淘汰了,因为他有了更好的线材。这让余华很“恼火”。而欧阳老师喜欢称余华为“老余华”,像称“老格非”“老西川”一样,非常亲热:“如果有需要,我还会让老余华帮带。”同学们都说,欧阳老师永远保持了童心,一副老顽童的性情。而欧阳老师自豪地说:“我就是量子老男孩欧阳江河。”那天在他家里开了一个下午的学生作品研讨会。师母季老师跟我们本来就熟,她忙前忙后,为我们准备点心和咖啡。中场休息时,季老师穿插进来给我们讲一些文坛趣事,顺便调侃一下欧阳老师。而欧阳老师趁闲,又给我们播放世界名曲,他听得兴奋而陶醉,以为我们亦如是。但我几乎是一个乐盲,古典音乐像朦胧诗一样,压根就听不出其中意味,跟我一样的同学应该不在少数,只是我们装作听懂了的样子。我们当中有人问了一个很俗的问题:欧阳老师的房子是靠写诗的稿费买的吗?欧阳老师差点笑喷,天真无邪的笑声让我记忆犹新。“诗人不都是很穷的吗?”同学们问。看来,我们当中一些同学误解了诗人,以为诗人的生活应该是清贫的,捉襟见肘。据我了解,中国有不少诗人不仅能写诗,写好诗,而且还能赚钱,过上体面的生活。欧阳老师反问我们:诗人为什么不能过好日子?诗人就一定要天天跟诗歌、跟诗人待在一起吗?我用于写诗的时间很少,不会像天天上班一样写诗,我的朋友遍天下,电影界的,音乐界的,绘画界的,学术界的,经济界的,还有一堆富豪朋友,媒体朋友也很多,不仅有中国的,还有外国的,但真正经常联系的诗人朋友只有寥寥几个而已。朋友越多,对世界的认知越广阔。杰出的诗人,一定是经验复杂、见识广阔、思想深邃的人。与诗歌相比,他更痴迷音乐和书籍。

无论在什么场合,没有欧阳老师不能谈的话题,只要你有题目,或者有主题,或者让他“随便说说”,他都能“飞流直下”。他能言善辩,善于引经据典,喜欢古今中外来回穿梭,能把鸡零狗杂上升到哲学高度,慷慨激昂中让人忽略他的内在逻辑和词语的组合。有时候我替他担心离题太远拉不回来,但到最后他总是能“圆”回来,从空中平稳降落到地上。所以,有他在的场合,我一点也不担心冷场的尴尬。今年年初,在平遥国际电影节上,有一个“迁徙——从文学到影视”的活动,是由他主持,作为嘉宾之一的我就坐在他的身边。他没有事先准备主持词,张嘴便来。多家媒体网上直播,现场众多观众围观,我有点担心他,担心出现差错。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驾轻就熟,妙语连珠,依然声音洪亮,气势如虹,把对谈嘉宾的情绪调动得恰到好处,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而且,他介绍我时非常自豪地说:“我和他关系特殊,他是我的学生。”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紧张,经他一介绍,我竟然淡定了许多:师生同台就是主场,说差了,说错了,由导师兜着,我还有什么好紧张的。

欧阳老师性格温和,与人为善,但对文学有点苛刻,爱憎分明,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在课堂上,他不经意间便批评某些诗人或某些现象,有些观点甚至十分尖锐、刻薄。在他眼里,有些东西就是这样,非黑即白,非真即假,不能妥协。我知道,欧阳老师是“老派”诗人的坚守和执着,不一定招所有人喜欢,但“大道”必行,必须得有人躬体力行,有人逆风呼喊。十几年前,诗歌论坛众声喧哗,有人蔑视欧阳老师,说他是一个过气的前朦胧诗人。因为他曾经很少发表新作。从1997年以后到2010年间他只写了十首诗歌,几乎退出了诗坛。直到2010年,他在《花城》发表了一首长诗《泰姬陵之泪》,引起了诗坛的轰动。这首诗神思旷逸,俯仰从容,阅尽繁华衰败,看透世态炎凉,彻悟爱情和生死,气势磅礴,如经天之日月,行地之江河,读得我热泪盈眶。德国汉学家顾彬评价《泰姬陵之泪》是进入21世纪以来全世界写得最好的一首诗。当年,我将此诗复印了很多份,分发给家乡县城的诗人朋友,让他们知道世间除了“口水诗”“下半身”,还有守正弘道的诗歌,而这才是诗歌正统。我从没有跟欧阳老师谈论过他的诗,因为我知道诗歌这东西一说就错,像极那些古典音乐。但我曾经跟他开过玩笑说:不仅对我而言,对很多年轻人而言,“欧阳江河”这个名字似乎很久远了,如有隔世之感。他笑呵呵地说:你是不是以为他早已经作古了?

诗坛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他跃过群山之巅,如经天日月,俯视众生,回眸而笑。

“像一个死者一样活在世界上,挺愉快的。”欧阳江河说。

(朱山坡,小说家、诗人,广西民族大学教授。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萨赫勒荒原》等,曾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首届欧阳山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扬子江文学排行榜、收获年度文学排行榜等。)

朱山坡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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