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舍?展厅?这都不是问题
从上海市区出发,跨越桥隧,驱车两个多小时,一路向西,便能抵达位于崇明本岛最西端的绿华镇。在这里,有一家被称为“宝藏”的小众美术馆,名字叫“没顶”。荒野丛林、废墟积石中的红色高跟鞋和拉奥孔雕塑,在曾经的乡村养鸡场鸡舍中矗立,是当代艺术最直接的表达,也是艺术家对于现实的思考。
青年报记者 刘晶晶/文、图
破墙,艺术在荒芜中野蛮生长
它当然是一家美术馆。艺术穿墙而出,不用走近,都能看见。
90后青年艺术家冯志炫的《茫茫相似贯通万物-屹立一座巨大的柱状雕塑》,是最先能被看见的作品。红瓦灰墙外,杂草丛生,渠沟旁边,斜立着一根巨大的“石柱”。严格意义上说,这不能算是“石柱”——艺术家用翻模的方式把本该横亘地面的整条小沟给翻转竖立了起来。
这是冯志炫2022年的作品。面对白檀木弥勒大佛、摩崖石像、巨石阵等庞然大物,他常常会思考古人如何举起巨型装置并且屹立不倒。来到崇明后,他将实验对象落于现场的一段河沟。河槽被他当作天然的模具,在崇明海滩边捡拾到的贝壳、浮球,和附近随处可得的废弃渔网、浮标,与透水混凝土混搅于一起,从河沟中“生长”出来。城市缝隙中被筛落的那些物品,在干涸的养鸡场废水渠中凝结,显示出顽固的在地气息——上面还带有潮汐退落后留下的白鹭脚印和螃蟹洞。
残垣断壁中的《新-拉奥孔》。
越过这个巨大“石柱”,是拉奥孔愤怒的姿态。艺术家徐震的作品《新-拉奥孔》让扭曲的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与巨蟒缠斗于断壁残垣中。头大身子小,手臂不及头颈粗,有点滑稽,被放大的面庞却让情绪传达得更具冲击。
绕过断壁,残缺的乡间旧厂房中,两根8米高的科林斯柱,被安置于一双颜色艳丽的大红色高跟鞋内,它冲破屋顶,却又无法动弹。拉奥孔所延续的荒诞感到这里达到极致。周围砖瓦剥落、石墙斑驳,但郁郁葱葱的藤蔓四处蔓延,野性生长,蓬勃的生命与衰败的建筑纠缠交织,古希腊文明与现代消费经济在这里碰撞,每一道裂痕都是作品的延伸,却让你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和谐。这是徐震的“永生”系列作品,名为《永生(希腊柱,高跟鞋)》。
更多艺术作品在这片空间中被展示。头戴西非布瓦民族面具的唐彩绘侍女木俑,头部被放大的《新-赫拉克勒斯》,被装在玻璃房中的恐龙……拨开杂草,走过残垣,穿过沟渠,不经意间就能遇到一件。在这片看似荒芜的废墟中,艺术野蛮生长。
原始,成为艺术展示最好的布景
很显然,这是一个非传统意义上的美术馆,从它破落的展厅就能窥得一二。没有大门,迎接你的是一匹周围农户养在这里的小马,它沉默地观察每一个来此的游客,再低头惬意地吃自己的草。
这个美术馆没有大门,迎接观众的是农户养在这里的小马。
这里原先是建于20世纪70年代的绿华养鸡场鸡舍。3000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积,8栋农舍和鸡舍构成了全部,被荒废的农田作间隔,远处是芦苇、灌木、树丛,当中一条笔直的水泥路。这些上世纪70年代中国农村最常见的普通平房,整齐地如同站队列,和“艺术”二字完全无关。只有墙面上粉刷着的巨大的“Ma-deIn(没顶)”证实着它的新生。
没顶美术馆馆长、艺术家、策展人徐震坦言,这座美术馆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场地的原始面貌。
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展厅设置。在原鸡舍广而深的空间中,各种形态的艺术作品被塞进各自合适的角落。有些作品会破墙而出,有些则依势而建。出自于不同艺术家之手的雕塑艺术品,可以任凭杂草挂上肢体,洁白的大理石逐渐泛黄。有的厂房实在太老,无法安装现代化的照明设备。没关系,透过残破的窗栏照射进来的阳光,阻隔成变幻的光影,于是成为最好的“聚光灯”。
不想要过于精致,而是让原始的美更热烈地绽放。没顶美术馆内随处生长的野草,无名植物如洪水般涌入窗口,汹涌地霸占空地,让荒芜有了具象。“最初出于安全考虑,我们曾对野草进行修剪处理,但后来发现不少观展者对野趣反而情有独钟。从城市中来的人可能反而会期待粗放的美,后来我们就不再修剪野草,它们也渐渐成了美术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徐震表示。
夕阳深处的美术馆,远处是未经雕琢的森林和农田,四季轮换,草木染色。某扇窗栏上,不知是谁遗弃的一只苹果,或许正是某位观众制造的一场艺术。和大多数美术馆的干净整洁精巧细致不同,在这里,可以与艺术品在自然状态下的千姿百态相遇,也可以跟随着艺术创作在不加粉饰的原生态剧场穿梭。
乡村,充满当代艺术所关注的问题
没顶,顾名思义就是没有屋顶。这既有“巨大的艺术雕像如同野蛮生长的植物般冲破屋顶”的现实指代,又有“艺术创作要打破固有束缚、开拓全新空间”的内涵延伸。
有意思的是,来这里的,既有驱车百余公里赶来的专业观展者,有城市中的艺术爱好者,也不乏居住在附近的村民。平时,管着美术馆几个展馆钥匙的,也是当地一名村民大叔。有人参观的时候,他会一间间帮人打开锁着的大门,也不离开,和你一起慢慢看着,偶尔发表几句评论。
“事实上,在布展期间因好奇而来打探的村民,和都市中拥簇在各大美术馆里的访客,对当代艺术的感知、理解差异,可能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没顶美术馆无意改造当地自然生态,更谈不上重建。”徐震说。
在他看来,选择崇明建美术馆有着多重原因。这里除了田野就是田野,又因为属于上海,有点稀释了关于城市与城郊、城市边缘之间的明显界限和概念。无论是崇明的地理位置,还是环境,尤其是绿华镇,这一位于岛上最西边,靠近海滩的地方,总是让人不容易与传统意义上的当代艺术联系起来,而野生的环境,或许可以让艺术家有更多的呼吸。
况且,乡村并不是一个没有“当代艺术土壤”的地方。相反,这个地方已经充满了当代艺术界所关心的问题。
没顶美术馆所在的绿华镇,位于崇明岛的最西端,是长江分水岭所在地,原是一片滩涂湿地,和长江以南的白茆港隔水相望,白茆谐音“白猫”,人们给这片滩涂起了个名字“老鼠沙”。1971年的一个冬天,来自17个人民公社的32000多名年轻人,来到这里,顶寒风、踏冰霜,挑芦筑堤、沉石拦江,短短几十天,建起了一条长17359米的大堤,将“老鼠沙”连成了一体。围垦后的“老鼠沙”,百端待举。一代人拥入这里,在“新生”的土地上修路建房、耕地播种,建起了一片诗意家园。
历史留下的印记以及时代变迁带来的乡村城市化、人口老龄化、生态保护等问题,这些社会学、人类学问题都是当代艺术家关心的问题。也因此,徐震认为,来到崇明,自己是在参与一场城市改造,并不是在改造乡村,“当代艺术在这里其实就是不断地讲故事”,而对于绿华镇来说,成为艺术家的试验田,让艺术赋予乡村新价值,也是某种新的“呼吸”。
徐震的《永生(希腊柱,高跟鞋)》。
▍对话没顶美术馆馆长、艺术家、策展人徐震:
问:为何选址崇明开设美术馆?没顶的名字有何含义?
答:没顶美术馆意为“没有尽头的创造力”。我们在崇明岛上做当代艺术活动已有十余年。崇明拥有非常独特的生态环境,与上海高速发展的城市化景观和生活节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没顶美术馆的艺术内容与崇明岛的生态的结合,会给观众带来更多层次的艺术感受和人文冲动。
问:与市区美术馆、艺术馆相比,开在乡郊的美术馆需要有怎样的不同特色?在没顶美术馆中又有怎样的体现?
答:今天当代艺术面对的是人类世下的生态观的现实。没顶美术馆所在的绿华镇和原养鸡场的建筑,都是来自70年代的岛上围垦,经历了集体主义时代、改革开放,到现在的全球化,这些丰富的历史痕迹和时间面貌是这片土地的馈赠。当代艺术如何与这些过往共存,融入,并成为新的历史,是没顶美术馆这样的项目所乐于去尝试和挑战的。从观众发在自媒体上的内容来看,大家都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了植物、土地、厂房、动物、作品之间平等的对话,也与艺术家一样感受到来自岛屿的微妙的气候变化。这些搅拌在一起的,一进入没顶美术馆就能感受到的东⻄,其实我们和观众是同频的。
问:目前为止运营的情况如何?
答:为了保证体验感受,没顶美术馆每天限流20人,并且需要预约。谢绝任何商业形式的拍摄。能给观众带来我们对艺术的真实的态度是这个美术馆的初衷。
问:口碑效应是不是对于位于远郊的艺术场所来说更为重要?
答:艺术不是服务行业,它是基于一个个体(艺术家)创造出的不知何用的东⻄(艺术品),放在了某个可被社会看到的平台上(美术馆)展示,才会开始产生后续的文化意义上的效应。口碑是建立在这个前提和逻辑上去形成和建立的。
问:内容上,会想要打造怎样的特色?
答:根据崇明岛的气候特点,没顶美术馆每年会做两次展览档期的安排,同时有艺术家的驻留项目,学术交流项目等等。2023年上半年我们做了一个行为艺术文献展《活成行为艺术家》。从2022年至今有4位艺术家在此驻留并做出了非常有趣的创作。
问:最近将推出的展览可以推荐一下吗?
答:目前在展出的是艺术家刘雨佳和廖国核的个展。刘雨佳是一个以影像为创作媒介的艺术家,她这次的展览是《故事山脉》。艺术家以旅行拍摄为方法,经由散文和诗化影像,呈现了处于历史和地理思考中的边缘地景和异志人文。廖国核是一位画家,《金矿,雷鸣般的烟雾》是他2023年为没顶美术馆而创作的组画的集中展示。作品中的文字、形象,构成关系和绘画逻辑共同对应了网络时代人们对于知识信息的陷入和进化的矛盾现实。
问:希望郊区美术馆可以对于乡村艺术振兴方面有什么样的助力?
答:去乡村,走到大地中去。当代艺术是去人类中心主义的最先进的工具。不管是乡村还是城市,它都是我们摆脱固化的过程。
青年报记者 刘晶晶/文、图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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