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从自己到理想的自己——徐贵祥老师印象
□李元红
我还在村里放鹅的年纪,就经常听大人讲一个人,小时候如何调皮,长大后参军,还是新兵就到广西边境打仗,几年后又到云南老山前线参战,而且是侦察兵。故事的主人就是徐贵祥,因为沾亲带故,我应该喊他哥哥,所以对他很好奇。
我正读小学时,有年春节前后,街坊邻里疯传着他的消息。家乡人很为他骄傲,长辈说,这小子大难不死,没准有大出息。
又过了十几年,我也长大了,去北京读书、创业,在一次聚会上第一次见到同乡老哥徐贵祥,这才知道,老哥当了作家,当时是解放军出版社的总编室主任。
认识后,联系便多了起来。那个时期,我也尝试着进行文学创作,写了稿子,发去请老哥指教,他丝毫没有端架子,得空就看,看了就点拨,大到作品立意、结构、人物关系设计,小到视角、句式、语言锤炼,徐老师诲学生不倦,使我受益良多。这样持续多年,我陆续出版了几本集子,寄给老哥,他极为高兴,并介绍我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
2023年秋末冬初,安徽省文联组织“共饮长江水”采风活动,我也有幸参加。七八天的时间,辗转几千公里,同徐老师更近距离接触,目睹他在各种场合侃侃而谈,旁听他同韩再芬老师探讨传承、发展黄梅艺术的见解,领略他在“前言后记”书店门前即兴演讲的风采;在均益金属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调研,徐老师虚心向公司董事长吴友林请教,创业的经历、公司的前景、存在的困惑、拉链有没有军用价值等。
一周的采风,亲见徐老师爱学、爱问、爱观察,感觉如乘坐在一间能移动的教室中,我也悄悄记录下徐老师很多精彩的瞬间,包括他与安徽文联主席陈先发、安徽作协主席许春樵等老师关于发展安徽文学的设想、提议写一篇关于拉链公司的报告文学等……
机缘巧合的是,四十多天后,我受黑龙江省哈尔滨市有关领导委托,同哈尔滨文联一起组织“冰雪之约”活动,给徐老师打电话,请他帮忙联系几位作家,他当即答应,很快就约上了刘醒龙、乔叶、关仁山、李骏虎等茅奖、鲁奖得主。他在见面会上说,“在哈尔滨最冷的时候、最热的时候、最忙的时候、最美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哈尔滨,既体验了哈尔滨室外的冷,也感受到哈尔滨人内心的热。冰雪给哈尔滨披上了银装素裹的外衣,文学为哈尔滨丰富了诗情画意的内涵”。
在哈尔滨文联组织的座谈会上,徐老师深情地回顾了一段往事,当年在前线写作,屡次遭到退稿的时候,是哈尔滨的《小说林》杂志首次刊发了他的中篇小说《征服》,使得他对文学创作重新燃起了自信。他几乎能背出时任主编赵润华女士写给他的信。他说,他是带着一颗感恩的心到哈尔滨的。
在黑龙江文学馆,他真诚地赞扬了黑龙江的文学成就,分别之际,他向黑龙江作协主席迟子建老师建议说,文学馆很好,内容十分丰富,但是有一条,各个分馆要注意特色,在形式上要有创新,所有的板块都要有自己的面孔,不能大同小异……
前往冰雪大世界之前,考虑徐老师年纪较大,担心他吃不消,他大手一挥说,你们能够吃得消,我为什么就吃不消?去,让我跟你们一起打雪仗,接着便抓起一把雪,轻盈地在雪地里跑了起来。就在那天晚上,他和几位老师,站在冰天雪地里,居然每人都豪饮了一瓶雪花啤酒。
活动结束后,鲁奖得主陈仓试探性地问徐老师,能不能专访他?他虽然特别忙,还是爽快地答应了。陈仓又提出,请徐老师推荐一位大家,为他写一篇人物印象记。他哈哈一笑说,什么大家、小家的,让李元红写,我们是喝一口井的水长大的,她对我的印象是靠谱的。
接到两位老师的任务,自己有点受宠若惊,但又深感义不容辞。可是,真的拿起笔来,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毕竟我是一个文学新兵,他是一个文学大家,我对徐老师的认知,也还停留在很肤浅的层面。我在电话里向他坦陈我的顾虑,他爽朗一笑说,我给你支招,选择一个小切口,就从《老街书楼》写起,我的老街也是你的老街,我的书楼也是你的书楼,你应该可以写好。
就这样,接受了这项让我勉为其难的任务。此后,查阅了不少关于徐老师的资料,并找到徐老师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散文《老街书楼》、发表在《安徽日报》上的创作谈《我的红楼和红楼一角》,以及发表在《当代》杂志上的小说《老街书楼》,甚至还找到了徐老师的好友、安徽霍邱籍作家张子雨写的文章《和徐贵祥喝早酒》等。
实话说,为了写好这篇印象记,我确实做了不少功课,也对徐老师有了更多新的认识。在这个过程中,获悉他已把散文《老街书楼》扩展成长篇小说,即将由安徽少儿出版社出版,我的思乡之情又一次升温,那么,我就先从“老街”写起吧。
徐老师的老街,也是我的老街。不同的是,小时候除了上学,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放鹅,而徐老师的父亲是公社干部,他能和卫生院、信用社、食品站等单位的孩子混在一起、组成“公社小孩战斗队”,同“南头”和“北头”的孩子玩战争游戏。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野小子们精力旺盛,没少惹祸。徐老师作为孩子王之一,老街成了他南征北战的训练场,玩打仗的游戏时,划分对手,远交近攻,有模有样地分析敌情,搞情报,争夺势力,占地盘……这些游戏,为少年时代留下别样的美好回忆,所以,以后的几十年间,只要回乡,徐老师就会回到洪集老街,追忆似水年华。
如果说,洪集老街是徐老师的少年军校,那么,老街上的一座小楼则是他文学道路上的起点和早期根据地。我也隐约记得,洪集老街中心有一座红顶小楼,两层多高,只是不知道,小楼里面还装着那么多神奇的故事。
从资料上得知,徐老师小时候读过《茶花女》《基督山伯爵》《烈火金刚》《平原枪声》《安徒生童话》等作品,他印象特别深的是“它的左耳”――因为记不住作者长长的名字,他只记住了第一个字,而这个字他当时不认识,此后十几年终于找到了“它的左耳”,原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陀”,这个阅读经历和传奇,对于他而言,是耐人寻味的。
徐老师在一篇创作谈里讲过,老街是个实体,他的老街不仅是洪集老街,还有姚李老街——曾经的区政府所在地。徐老师的父亲曾经在洪集和姚李两个集镇工作,先后担任过姚李公社主任,洪集公社书记,姚李区副区长、人大主任,徐老师出生于姚李,成长于洪集,所以他说他的老街是两个老街。
至于书楼,徐老师说,确实有那么一座小楼,也确实有过“飞檐走壁”的经历,那些书也是真的。他说他记得,第一次“偷袭”成功之后,他和小伙伴们,不仅看到了那些书,还有一些字画、乐谱、中药处方等。
《老街书楼》这部小说有很大程度的自传性。曾经听徐老师说过,一个创作者,至少应该具备四种能力,观察力、想象力、鉴赏力和记忆力,而在创作进入成熟阶段之后,记忆力尤其重要,早期记忆,特别是童年记忆,经过岁月的洗礼,逐渐诗化,久忆成诗,久思成慧。
在小说《老街书楼》里,我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记忆的魅力,老街已不是记忆中的老街,书楼也不再是记忆中的书楼,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真实性。事实上,徐老师的书楼也不是一座,除了洪集老街的那座小楼和姚李老街的文化站,还有河南省安阳市图书馆、新乡市图书馆……
在同徐老师的交往当中,深感他的人格魅力。他是性情中人,有了灵感,形成构思,会随时随地同身边的朋友交流,从中获取新的启发。曾经有朋友善意地提醒他,他的灵光一现往往很有价值,这样毫不保留地广而告之,会不会被人捷足先登?
徐老师会哈哈一笑说,“不会,我的构思如果真的被人拿走了,那他也写不过我,因为那个小说最终长成什么模样,只有我知道,他写他的,我写我的。换言之,万一那个人真的比我写得更好,那我也认了,我把我的经验贡献给一个更好的作家、贡献给一个更好的作品,也算我对文学的一份贡献,何乐而不为啊!”
记得是在“共饮长江水”采风结束之后,从安徽马鞍山返回合肥的路上,聊天中,有人评价徐老师善良、正直、磊落,徐老师表情凝重地说:“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也不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当然也不是一个很磊落的人,但是我善于伪装,假装很善良,假装很正直,假装很磊落。”
这段话,不仅让我深感意外,也感觉到大有深意。他对自己的解剖如此犀利、认识如此深刻、定位如此特别,坦诚露怯不是寻常之人能够做到的,这大约也是他能够在文学创作道路上独树一帜、不断前行的秘诀之一吧。
那一路上,我一直坐在徐老师的后排,回味他的话语,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2008年5月,汶川地震后,徐贵祥带着两万元人民币,到四川省广元市青川县参加抗震救灾,在一个灾后重建动员大会,救灾部队领导请他登台讲话。徐老师后来说:“看见下面几千双期待的眼睛,区区两万元怎么拿得出手啊,站在台上,脑子一热,冲口而出:灾后重建,重在人才,支援恢复教育,我捐二十万。讲完这话我就作难了,我是个穷人,从哪里弄这笔钱呢,但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是装,我也得装成个有钱人……从台上下来之后,跟夫人商量了半个小时,夫人答应给我六万元,其余的钱是借来的,我是把钱打到广元教育基金会账户上之后才离开四川的。”
想起这件事情,我似乎明白了,徐老师的所谓“假装”,其实是理想和追求的文学表达。我对自己说,除了做人和写作,我还要向徐老师学一门功夫:假装,在人生和写作路上,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把自己假装成一位英雄、一条汉子,一直装下去,直到把自己装成自己想当的那个人。
李元红,安徽六安人,现任复旦大学泛海国际金融学院外联与发展主任,复旦西部国际金融研究院院长助理,复旦大学泛海国际金融学院公司价值管理中心执行主任,上海复大公益基金会理事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沧浪归元》《岁月凝红》《半夏花开》。
李元红
来源:青年报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