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上海格调
“一江一河”焕新重生,撩拨着上海人的水乡记忆。青年报记者 徐易飞 摄
青年报记者 唐骋华/文 图/青年报资料图(除署名外)
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性格和气质,提到上海,你会想到什么?或许是时尚、优雅、文艺、商业……它们拼凑出一个名叫“魔都”的上海形象。
既为魔都,自然要像万花筒一样包容一切元素,让它们争奇斗艳。而这种具有无限包容性的特质,是不是很像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的水;水,江南的水,建构了上海最本真的气质。
是的,上海是一座水做的城市。这不仅因为那两条河流,黄浦江和苏州河,更因为历史上,上海就是江南水乡。水,构成了上海的灵魂。
水乡原貌
19世纪末的一天下午,英国人威廉·R.葛骆和同伴在上海公济医院门口雇了一艘船,沿着河流向西北方向蜿蜒而去,经过一天多的航行,抵达苏州。
公济医院位于苏州河北岸,是上海第一人民医院的前身。今天的人已经很难想象,前往苏州不坐高铁而是坐船。更难想象的是,医院竟然紧邻码头,游人去挑一艘舢板,和船夫谈好价钱,随时就可出发。而在100多年前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彼时的上海水道纵横,人们傍水而居,出行很多情况下靠舢板。从今北苏州河路到外白渡桥,延展至董家渡,苏州河-黄浦江沿岸码头林立,停泊着大量舢板。船夫热情地招徕生意,客满即发船。
舢板的速度有限。在顺风顺水的条件下,从上海市区到苏州大约需要30个小时,遇到极端气候,就说不准了。不过19世纪末时往返于沪苏之间的火轮已经开通了,单程只需半天,朝发午至不是梦。但大多数人依然首选舢板,因为实惠,普通人付得起。
苏州河曾是舢板的天下。
身为上海海关的外籍员工,葛骆自然不差钱。他只是酷爱慢旅行,每逢休息日便以上海为起点,雇一艘舢板沿苏州河进行“环沪游”。借助发达的水路系统,多年来,上海市郊及周边地区,如川沙、奉贤、金山、苏州、杭州等,都留下了葛骆的身影。他边走边记录,勾勒出一张水乡生活画卷——河网和渔夫,舢板和船夫,田地和农民,作坊和匠人……如果那个年代有社交媒体,葛骆一定是一位擅长吸引流量的“网红博主”。
葛骆的记录提醒我们,在成为令人目眩神迷的魔都之前,上海曾经是水乡。
打开地图,这其实是十分明显的。上海地处太湖流域东缘,承接了太湖充沛的水资源,素来水系发达。明清时期的上海县城(今老城厢),城内有方浜、肇家浜等干流横贯,城外更是铺陈着蜘蛛网般细密的水网,民居和商铺随水网伸展,编织成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图景。
有诗为证。明代本地读书人顾彧写过一首《海上竹枝词》,描绘了水乡景象:“黄浦西边黄渡东,张泾正与泗泾通。航船昨夜春潮涨,百里华亭半日风。”按照这首诗的说法,当时县城居民自黄浦江畔登船,一路往西能到嘉定黄渡;而由张泾出发,如能巧借春潮与风向,半天工夫即可抵达百里外的华亭镇。
可以想见,在数百年的时光里,“吱呀吱呀”的桨橹声是伴随上海人入睡的安眠曲。事实上,直到晚清,县城居民往西去静安寺,或向南去龙华寺,都还要坐船的。对当时人来说,坐船就像我们坐地铁那样稀松平常。
江南底蕴
坐在船上看风景和坐在高铁上看风景当然是不同的。先不说速度差异带来的观感差异,几百年过去,外部的风景就已截然不同了。
遥想当年,一个住在上海县城的人如果要去浦东陈行,大概率会在董家渡登船,然后一路往南。沿途映入眼帘的不是高楼、工厂、商店,而是密布在浦江两岸的稻田和棉田——由于水资源丰富,因此需要大量用水的水稻和棉花成为了上海的主要农作物。此情此景现代人肯定会感到陌生,而对明清时代的江南人来讲,这是司空见惯的日常景观。江南本就是“处处是庄稼”的鱼米之乡啊。
如今苏州河已不再承担航运功能。
实际上,翻看当时文人墨客对上海风土的描摹,不难发现诸多意象和修辞简直可以在江南范围内通用。
“白鹤江头烟雾开,浮萍叶细尚如苔。”“水天寥落兰轻舟,棹入苍茫起远愁。”“楼阁千家半傍河,露台风月晚来多。”本土乡绅吟咏江头白鹤、河面浮萍,感叹苍茫天水中的一叶轻舟、临河而建的万户楼阁。凡此种种,完全可以无缝挪移到嘉兴、湖州、周庄等任何一处而毫不违和。
乡绅还参照“西湖十景”,选出“沪城八景”“申江十景”,诸如海天旭日、吴淞烟雨、野渡蒹葭、黄浦秋涛,弥漫着湿漉漉的江南气息。
园林更是在物理层面做了最直观的说明。上海的五大古典园林,豫园、古猗园、秋霞圃、曲水园和醉白池,无不是曲径幽深、亭台错落,以太湖石堆叠假山、用移步换景制造美感。总之,从空间结构到造景手法,上海园林都属于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
从这个角度说,作为水乡的上海,内生于江南的物质文化再生产。正如上海史学者、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熊月之所言,海派文化的底蕴是江南文化。
沧海桑田
英国人葛骆在旅行笔记中记载过位于“上海西郊”的一个集市,商贩售卖木制品、竹制品等传统货物,叫卖油条、煎饼、粢饭团等传统小吃。倒是算命先生与时俱进,用西洋镜和留声机吸引顾客。这个集市就在静安寺,19世纪末那里还算郊区,在葛骆看来,它同其他的江南小镇差不多。
但随着千年大变局的降临,改变悄然发生。
1845年11月,英国人在上海县城北郊开辟英租界,美国人和法国人见状也相继来沪设立租界,最终形成公共租界、法租界和华界“三界并立”的格局。西方人依据自己的城市规划经验打造租界,这一过程中,河流之于水乡社会的功用,如浇灌田地、日常饮用等迅速失去了用武之地。相反,纵横的河道有碍城市交通,于是租界当局陆续将其填平为马路。这就叫“填浜筑路”。
在上海市中心,钢筋水泥的丛林里难觅郊区水乡的踪迹。图为青浦区金泽镇西岑山深村。
平心而论,填浜筑路拓宽了上海的城市空间,推动了上海向现代化转型。
流风所及,华界也开始了填浜筑路。20世纪初,县城内的黑桥浜、新开河、肇嘉浜、方浜等已相继填平,代之而来的是福佑路、新开河路、肇嘉浜路、方浜中路等。老城墙也被拆除,护城河填没筑成环城大道。新老两个城区的物理隔阂,至此打通。
“填浜筑路完全改变了上海江南水乡的面貌,上海的城市景观也发生了巨变。”当代上海研究所张莉博士说。上海城市记忆空间研究院副理事长黄中浩则认为,“资本的流通性对城市空间的要求”叠加“向租界展示华界新气象的民族感情”,共同构成了近代上海填浜筑路的强劲动力。
一个半世纪以来上海究竟填没了多少条河流,现在无法统计,肉眼可见的现实是,除了黄浦江和苏州河这“一江一河”,河流在市区的存在感很低。这不是说市区没有河流了,而是成为“城市景观”的组成部分,并不作灌溉、摆渡、运输之用了。既然生活中用不到,也就很难引起特别的注意。
其间的微妙变化前人已经意识到了。清末,宜兴人余槐青来上海,不但写诗记录车水马龙的外滩、行人如梭的外白渡桥,也对河道被填平的命运大发感慨:“沧海桑田成惯例,更从何处觅泥城。”上海很大一部分土地由长江的泥沙堆积而成,故有“泥城”之称。而经过大规模填浜筑路,泥城已难觅踪迹,难怪余槐青用“沧海桑田”来形容。
随着越来越多的河流消失,上海渐渐失去水乡样貌,转身为“魔都”。原有的江南文化也因为物质形态的变化,开始向海派文化转型。
上海之魂
尽管旧貌换了新颜,但新颜并没有彻底将旧貌遮蔽。时至今日,我们依然能从蛛丝马迹者中辨识出曾经的水乡印痕。比如马路。
在苏州河上举行的桨板比赛。
从空中俯瞰,你会发现上海的马路像毛细血管般细密交错,恰似一张河网。事实也是如此。上海很多马路前身都是河流,也因此保留了河道蜿蜒曲折的姿态。现在的网红打卡地武康路,曾经有一段河道,两岸遍布水稻、菜园和农舍,后来才被填平。今延安东路自外滩至大世界约1.6公里的路段,从前是大名鼎鼎的洋泾浜。近代以来中外商贾纷至沓来,洋泾浜的市面逐渐繁荣。为便于交流,中外商贾逐渐形成了一种中英文杂糅的“洋泾浜英语”。
老城厢则有一个显眼的“大圆环”,由人民路和中华路首尾相连、围绕而成。这个圆环,就是在当年城墙和护城河基础上兴筑的环城路。如今,11路公交车日日环绕大圆环行驶,仿佛诉说着昔年往事。
当然对上海人来说,“一江一河”才是牵系于心底最深处的眷念。一个上海人不管离开家乡多远多久,黄浦江涛、苏州河水也总是流淌在血液里。
上海人习惯称黄浦江为“母亲河”,视苏州河为“小家碧玉”,其实历史上两者的关系刚好反过来。苏州河属于发端自太湖的吴淞江,只不过近代以来,流入上海境内的这一段被叫做苏州河,或许因为沾染了苏州的雅致温婉,给人小家碧玉的感觉。但一直到明代中叶,苏州河都是江面宽阔、江水浩荡的。此后因泥沙淤积,河道逐渐收窄,苏州河盛况不再。后经过整治,黄浦江成为太湖水系的入海干流,苏州河退居次席。
“一江一河”格局的形成对于上海发展成国际都市具有重要意义。“黄浦江沿岸码头林立,万吨轮趁涨潮都能驶入,这使上海成为离长江口最近且比海港更优越的河港。”历史学家葛剑雄说,“如果没有黄浦江,外商或许要找南通做港口了。”苏州河则是连接上海与内陆的重要通道,吴淞江全长125公里,水系发达,将上海和中国腹地紧密地扭结在一起。自19世纪起,内陆的原材料和商品通过苏州河源源不断地运到上海,再送往世界各地。
今天的黄浦江和苏州河早已超越商贸通道的定位,通商甚至不再是主要功能。经整治改造,“一江一河”已蜕变为串联城市生态、文化与生活的黄金轴线。从航运枢纽到生活秀场、从商贸动脉到文化脉动,它们以生态价值、文化价值与生活价值的多维释放,赋能上海作为国际大都市的持久魅力。
“水,是上海这片土地的灵魂。”《上海六千年:海纳百川的文明之路》作者之一葛剑雄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上海是水做的城市。
《上海六千年:海纳百川的文明之路》是一部解读上海文明的重要作品。青年报记者 施剑平 摄
== 链接 ==
海纳百川六千年
水,塑造了上海的肌理,更浸润了它的魂魄。从阡陌纵横的水乡泽国,到填浜筑路崛起的现代都市,再到如今“一江一河”焕新重生的生态文化轴线,水的形态在变,功用在变,但它作为上海“灵魂”的本质却从未改变——那是一种如流水般生生不息、包容万象的力量。这流淌了六千年的水脉,正是上海“海纳百川”城市精神最本源的象征。前不久,《上海六千年:海纳百川的文明之路》出版,作为“十四五”国家重点出版物规划项目——东方出版中心“中华文明新探索丛书”中首部解读上海文明史的重要著作,《上海六千年:海纳百川的文明之路》从考古、历史、地理、科技、艺术、文化、经济等不同领域切入,系统梳理上海从史前文明到现代国际大都市的发展历程,深度挖掘上海在中华文明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中的独特贡献,为上海建设具有世界影响力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际大都市提供有力的历史支撑和文化自信。
这本书所勾勒的,正是这样一条蜿蜒曲折却奔涌向前的文明长河。它始于史前先民逐水而居的智慧,承续于江南水乡的丰饶底蕴,在近代开埠的惊涛骇浪中淬炼出兼容并蓄的气度,又在改革开放的春潮里激荡出引领时代的澎湃动力。六千年的文明之路,是水的形态变迁史,更是这座城市以水为魂,不断汇聚、融合、创新,在开放包容中实现自我超越的伟大历程。水做的上海,其灵魂深处的“海纳百川”,正是它从江南一隅走向世界舞台中央的永恒密码。
青年报记者 唐骋华/文 图/青年报资料图(除署名外)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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