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水中盐,蜜中花——《齐冬平诗选》读后
2021-01-03 生活

任宝亭

乡愁,是一生的记忆,是永远的情结。人最初都是从故乡出发,生我养我的那块土地,那里的父老乡亲,那里的乡音俚语,总在眼前显现,总在耳边回响,梦里、梦醒,尽皆如此,挥之不去。齐冬平,出生在东北,成长在东北,对白山黑土有着深深的眷恋,读他的诗,你可以从字里行间品出他家乡的味道,悟出他对家乡的深情。

《故乡那朵我能读懂的云》,既是一首诗,也是诗集当中一个专辑的题目。诗中的每一行、每一句,无不是从心底发出的对故乡的声声呼唤。“故乡是美丽的,镇边的小河风景依然/故乡是丰满的,松花江波涛汹涌也平静流淌/夕阳下, 小河和松花江叠影在一处/鸟儿欢快地飞翔,我的记忆也在银铃般地欢唱”。在这里,一幅幅画面徐徐展开,那样清晰,那样生动,那样富有情感,是外在的形象记忆,更是内心羁恋的自然流淌。诗歌吟唱到这里,其情其景往往能激起读者的共鸣,无论你的家乡在哪里,无论你的家乡有多少各异的记忆!长大了,还很年轻,但已走出了家乡。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飞向多高,家乡是源头,犹如源远流长的河流。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诗人没有仅限于对故乡山水的回放和情感的抒发,而是常常不经意间,想到故乡渊源的滋养,故乡对自己一生的塑造。故乡虽遥远,却无时无刻不在提供着不竭的动力和靠山般的力量。正如他在《故乡》等诗中,写到的“故乡是条河/融入血脉的河”;“我是河里的那条鱼/ 游来游去 喘息中生活”;“归去来兮/唯有故乡的那朵云/让我读懂了云语”。家乡的深刻印迹,时时出现在眼前。即使站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写大洋彼岸,写莫斯科红场,写太平洋的浪花,写着写着,笔下就跳出了这样的诗句——“面向大海/可以远眺可以忘情我的兄弟姐妹啊”;“祖国在大洋那一边/歇息下驻足望远吧/泪水禁不住流出”;“再凝望一刻吧/父母和妻儿/也在家乡这般凝望”。这万里以外的乡愁,是心底深处的泉涌,在抑制不住地迸发。诗人在创作之前,一定不会有这样的设计,因为这种心声的流淌是那么自然,那么不留痕迹;因为这话语平实如水,却又是那么动情,那么撩人心弦。

钱钟书先生说:“理之在诗,如水中盐,蜜中花,体匿性存,无痕有味。”我想冬平先生的乡愁,正是这样的至性情感在不经意间的无痕迹地流露。

从小生活的这片有着原生态韵味的土地上,有出生时降落的土炕,睁开眼看到的木屋,屋后的几点青山,门前的一湾溪水,这些都蕴育出诗人对大自然美的敏感,使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哪怕是身边司空见惯的琐碎,也常常会激起他心头的激荡,一时间灵光闪耀,有如波浪撞击,又似火花明灭,此刻,他就会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有了!有了!于是,那诗句就会自然而然地从他的心底流淌而出。“我站在树下  鹊儿/没有飞走/扭动着身体  低头/似乎在注视着我”,在人与鹊的这相互注视的瞬间,诗人心灵深有触动,即刻把这个瞬间定格为诗句。读着这平白如叙的诗句,我们好像感到了诗人的心脏的剧烈搏动,也悟到了鹊儿的心灵低语。“午后,我在酒店的/院子里散步/喜鹊叫喳喳飞过”。一天了,好久了,“我”还沉浸在鹊的思索中,什么也没听见,只有“喜鹊叫喳喳的飞过”。这是诗人在《鹊之约》一诗中的情景写照。《雪之约》,同样是一首对大自然美的一次敏感而又独特的反应。“晶莹剔透的小精灵/会如期而至 或轻盈无声/或漫天飞舞/北风始终是它最好的/琴手搭档”。雪地里,诗人把雪看得那么可爱,称它是“小精灵”;呼啸的北风,是琴手弄出来的乐曲,只为了来给雪伴奏,使“晶莹剔透的小精灵”们更富有诗意。没有那双敏锐的发现美的眼睛,是不可能吟出这样的诗句的。


与故乡有关,诗人的故乡在白山黑水,他出生、生长在那里;但弱冠之年起,他就走出故乡,在中国冶金工业战线工作了大半生,直至今日,冶金企业仍是他立足的热土,因此冶金战线就是他的第二故乡,他的足迹遍布于斯,他的血汗挥洒于斯,他成长于斯,他成就于斯,他的根扎于斯。这个故乡,不能不进入他的笔端,成为他着墨最多的题材。

新中国成立70周年,诗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连写下了多首诗来纪念冶金建设70年的伟业。从解放初期的重建鞍山钢铁厂、武钢金色平台、包头钢铁明珠,到武钢一米七、上海宝山滩涂上的“宝钢第一桩”、湛江钢铁基地的“湛江蓝”,再到“一带一路”建设中的巴基斯坦的山达克、巴布亚新几内亚的瑞木……都在诗中得到了礼赞和记叙,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诗也是一部新中国钢铁建设的史诗。

以工业建设为诗性的题材,以第一线的劳动者为摹写的对象,这在当下诗界是难能可贵的。看当前诗坛,许多诗越来越走向自我,甚至一味地曝光自己的私人化生活,宣泄自我的心底隐秘,呈现的是一个孤独的灵魂;还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诗风,内容超现实,有的称之为后现代主义;也有的靠粗俗,甚至不堪入目的语言而走红;也有的是超语言,或称之为潜语言,让人读之不明其意,总有一种虚无缥缈的云翳罩着、隔着。

在这一潮流下,诗人冬平特立独行,坚持脚踏冶金工业这块坚实的土地,面向一线,守望家园,无论诗界刮什么风,他都坚持走自己的路。何以如此执着?我深深地理解他,因为这是他的第二故乡,正如20世纪著名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所言:“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而冬平就在他们当中生活,他眼前闪耀着的是那安全帽下的黧黑面孔,而不是粉嫩小鲜肉似的明星;他胸中跳动着的是那熊熊燃烧的高炉烈火,而不是那些晃眼的霓虹灯。这是他第二故乡的乡愁泉涌,这是他信念之火的永久支撑,这是他长期生活在冶金人当中的不解情缘。

诗,是情感表达的最佳形式。但只有情感,缺乏思想,就等于没有灵魂,而没有灵魂的诗是站不起来的。冬平的诗,往往一眼看不透,感觉很深,很耐琢磨。当你反复诵读几遍后,就会读出诗句背后的深沉思考。

屈原的《天问》,几千年来,历史对它的理解似乎已成定论。但冬平《<天问>,离天的距离》这首诗,却超然历史认识之外,而在考问离天的距离,这的确很意外。“<天问>离天的距离/只有一个汉子的身躯/和上下求索/以民为本的精神”,这个问,是独到的;这个答案,是深刻的。离天有多远?很近,只有一个汉子的身躯;但也很远,上下求索,以民为本,“民为重,君为轻”,诞生于遥远的春秋战国时期的这一民本思想一直绵绵延续到今天。这一问一答,让我们思考,让我们回味,从中找到了《天问》离天的距离!《落目》,同样发人深省。诗中的时间跨越千万年,直至原始文化;空间笼罩千万里,直达天上人间。那些诗情画意,构成一个个令人遐思的镜像,再读几遍,你会看到字里行间,都闪耀着人性的光芒,富含着重重深刻的哲理。《自然》一诗中的“山河就在心中,水幕依旧升腾,千年之恋,千年钟声”四句,出现在开头一段,经过了香烟缭绕,经过了水滴石穿,经过了长髯仙人“落下的一盘棋局,拾起千年秋影”,最后又以此四句结尾。这里构成了一个个形象化的意境,叠加在首尾反复出现的四句诗里,唤起读者的强烈感受,多情而又无情的大自然,直抵心灵的审美意识,传达给了人们“道法自然”的唯物论哲理,让你掩卷长思,久久不能释怀。

写到这里,伟大诗人别林斯基的名言响在我的耳边,使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理解得更加透彻——“在真正的诗作里,思想不是以教条方式表现出来的抽象概念,而是构成了充溢在作品里的灵魂,像光充溢在水晶体里一般”。

冬平诗作的灵魂正是如此体现和构成。

诗,需要的是诗性的语言,需要富有文采的词句,这是诗与其他文体的重要区别。冬平的诗在语言上,是极为讲究的,近乎形成了自己独立的语言系统。他的这部诗集是现代诗,但他也写过大量古体诗、律诗,这种多重诗体的体验,对锤炼语言无疑是丰腴的滋养。他的诗中有文言文的元素,凝练、简洁,也有现代散文的色彩,清新、散漫,两者自然而然地糅合,使文字美得精致。读后,让你感到绚丽,感到愉悦,感到是种享受!《<天问>离天的距离》中,“一曲天问奏响/轰鸣过千年的旷野/江河欢唱/青草依依”。“轰鸣”越过“旷野”,是动,是惊天动地的动感;之后,形成了“江河欢唱,青草依依”,一幅轻松欢快的画面。这轰动与恬静,是语言营造出了巨大反差,读者从中享受到艺术的美感。“浆液溅落后下沉/时空在雀跃声中上升/无声中舞步悠然炫动”。这是《用酒燃起新的年头》一诗中的句子。溅落、下沉、雀跃声中,上升,舞步,炫动……这一连串的动词,让你目不暇接,眼前现出的是怎样一种生动的情景啊!

当诗人为爱情之旅而抒发情怀时,有两句美文,让你不得不反复吟诵。“空气新鲜地跑来跑去/给我们幸福的补给”。这里的爱,不是粗陋的表白,或武断的交待,而是轻轻地说出了那种美好的感觉,连空气都那么新鲜,像个兴奋的孩子一样“跑来跑去”。这行云流水般的文字,不是一个“美”字就可说尽的!

冬平的诗性语言,还体现在用词的新鲜,甚至有着强烈的陌生感上。这种新鲜与陌生,似乎偏离了我们习惯性的语言定位。而恰恰是这种偏离,才使诗对读者产生了一种敏感,才使读者的心灵受到强烈的冲击。《寒冷是冬天的一个性格》,标题就很特别,它给寒冷作了命名,也是给冬天作了一个拟人化的定性。“转动过后/太阳去了南方”,这是在独到地表达冬的到来;“北风疲惫地隐去/消失在山口很多条道路中”,这好像是在说北风的减弱以致退场,实际上是在摹写北风曾有的强劲和寒冷。

与《寒冷是冬天的一个性格》类似,在冬平诗集里还有很多如此题目的篇章。如《北方是白色写出的色彩》《花开是春天打开的一种方式》《反景是灵魂的抖动》《冬日是一条笔直的线》《比世纪更长的是送别》《圆是心灵之花的盛开》……这些给某种物像命名和定义的诗,成了冬平诗的一道独特风景,呈现出既陌生又熟悉,既稀罕又惯见,既出乎意外,又合乎情理的对立与统一。这种对立与统一的意象,让读者感到出其不意,但仔细品来,又不得不承认它很确切,就是那么一回事!诗中每个字、词都站在你想不到的位置上,但它们又互相并肩挽手,形成一个链条,就像一条闪着光亮和美丽质感的项链,直抵你的心扉。这种“诗性”的独特语言,是诗人诗性觉醒的迸发,是对内心深处的感觉的捕捉,是从心底里流淌出的诗性表达!

这既是我对冬平诗性语言的概括,也是我对《齐冬平诗选》一百多首诗的感慨和认知。

(齐冬平:笔名亦平、老东。《中国冶金文学》编委,中国冶金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集《齐冬平诗选》《未来港》等。曾获中国冶金文学奖、昭明文学奖。任宝亭:作有《书法审美的公共语境》《兰亭序三探》《书法的形制》等讲座,出版有散文集《蓝花布的思念》《谦师孺牛》《先锋颂》《华冶风采》等著作。)

任宝亭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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