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翅膀划过的痕迹——航空小说《晨昏线》创作谈
2021-01-03 生活

詹东新

这是我第三部航空题材的长篇小说,原想赶在书展期间发布,由于疫情漩涡的冲击,许多事情八个瓶儿七个盖,凑来凑去凑不齐全,又闻书展出席人员实名制,参与人数比往年寡淡,不如过了档期再说,一拖就拖了个把月,择在金风拂面的九月中旬首发。

昼夜之中的线

《晨昏线》叙述的是一名机长45年的历程和命运。安建军1975年入空军十四航校,那个年代尚没有中国民航,只有中国空军民航部队,直到改革开放后的1980年,民航方从空军中脱离,逐渐成为一个独立行业,但部队长期烙下的痕迹至今留有余香。往后,民航业在改革中不断蜕变、进化,演进为目前的民用航空局、航空公司、机场等相互独立而又有业务勾连的行业。

安建军为众多同时代人的一位,那个年代出生的孩子,建军、建国、新华之类的名字没有千万,也有百万。安建军的性格如不断跃变的时代,复杂而多元。进航校不久,正遇改革开放拉开序幕,他如同到了江南赶上春,正是施展拳脚的大好良机。他是个飞行奇才,在航校就是飞得最棒的三剑客之一;首开中美太平洋航线,西出红旗拉甫,驻停巴林入欧洲;海峡直航,北极探险,利比亚救难,无不留有他的足印。腾云驾雾于天地上下,游走于东西方之间,飞得安全,飞得平稳,是名副其实的专才硬核机长,先后开过苏式机、美式机、欧式机,当特情不可避免地来临时,于旅客不知不觉间凭手上和心理上的功夫履险如夷,在任何情况下,也要将人和机安全地带回。他是飞行员中的读书人,先后完成航校专科、本科及研究生学习,平时手不释卷,敢于提出自己的见地。为人不骄不躁,在与另一硬汉师兄难分轩辕的“竞争”中甘居下风。又是感情上的软脚蟹,刚工作时遇见一位机场边上的青涩少女,由于“户口不配”被父母说服散伙;他的太太是位精致的上海小娘,倘若在旧上海也许是名媛;中年时遇见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少女,不自觉地卷入三角情感中,却缺了空中处置特情的果敢。他开了一辈子外国飞机,退休时终于开上了中国造,尽管是ARJ21(“阿娇”)支线机。

安建军是名飞行员,也是个普通人,无意绘就历史,却因为飞了大半生,其翅膀划过的痕迹差不多就勾画出了半部航空史。有评论人士拿上世纪60年代的英国畅销书作家阿瑟·黑利的《航空港》与之比照,这实际是花开两爿,为两条不交叠的平行线。阿瑟·黑利是前辈高人,他的《航空港》写了几小时发生的事,最后被拍成了灾难片。而《晨昏线》横跨数十年,空间腾挪几大洲,人物纷纭,故事复杂,全景式烘托航空业的时代脉动。

常乘国际航班的旅客,能从显示在飞行轨迹的屏图上看见一个缩小了的地球,在这可爱的椭圆形星球上,有一条早晨和黄昏的分界线,将地球隔为昼半球和夜半球,线东为白昼,线西为黑夜,这就是晨昏线。飞机有时撵着晨昏线飞,有时向着晨昏线飞。《晨昏线》其实也是写人生和人性的,喻示着人生的晨与昏、败与兴的转化在一线与一念之间,何不将日出日落看成日落日出,将花开花谢期许为花落花又开?

看不见的天路

乔亮博士第二次做我的责任编辑。她是位极严谨的专业人士,在《飞往中国》发行前,曾以十分专业的口吻问我:偌大一个航空业,大小机场(含通航)上千座,航空公司数十家,还有制造单位、科研院校,专业人员几百万,可谓高手如云,为啥独你一人写长篇?

刹那间,真被她问倒了。我愣了愣神,慢慢喝下一口矿泉水,装出皱眉思索的模样,慢吞吞地说:以后会有更多人写,也许已有人在准备更长的画卷。《晨昏线》交稿时,在文艺范极浓的绍兴路7号的小楼上,她又若隐若现地暗示了相同的意思。带着这个题目,我再一次去北京中国民航报社,向几位出自北大、人大的记者朋友问出相同的话题。李记者说:“哈,你写了,咱们就不好写了。”我忙截断她:“打住打住,知道你是在鼓励俺!别玩虚火儿,说点实在的。”李记者忖了忖说:写这个不同于写通讯报道,需要对行业的方方面面、条条块块的全模式的了解和理解。她的意思也许正是有人想说的,从《马上起飞》《飞往中国》到《晨昏线》,既是长篇小说,也是航空小说,那是真需要点“专业”的。

著名作家薛舒老师说过,航空业高端大气,有现代感,也有未来感,是能出大作品的,就是要写得“专业”、上档次,不能跌入瞎编故事的俗套。著名作家叶辛老师也说,我写知青,叙述的是地道的知青生活,时代的知青,写航空也一样。我就是以这些思维为导向,从专业的视角写专业的人和事,力争写出“专业”的作品。

好在我写过七八年的科普,曾在《中国民航报》开出科普专栏,隔一至两周出一篇,每篇千字,向社会系统科普航空知识。后来收集起来,竟出了五六本集子。转入了严肃文学后,我传承了专业的优长,耐心书写出一个个鲜活的飞行员、乘务员、机务员、航空管制员、气象预报员。

飞行世界有时天青月朗,有时雨雪纷飞,事特别,人也特殊。一架飞机可是一个几百号人的江湖,一机之长,可不是简单的机师,不但是一个手艺高超的匠人,更是一位管理者,需要对整架飞机的有效管理。如人们所知晓的那样,塔台是指挥飞机的地方,但那只是指挥的一部分,只负责地平面至600米高度的航空器,600米以上的飞机可不归塔台指挥,那是“躲”在森林深处的某个地方的管制员的活。在外人眼中,天高任鸟飞,但在航空管制员眼里,“天路”无比逼仄与狭隘,他们像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他们是隐蔽战线的另一类人。航空气象预报员不仅要关注大的系统性天气,更要面对的是跑道上空、航路两侧那些局部的、小尺度的云、雾、风和雷暴,可不能报成“局部地区有时有小雨”之类依违两可的生活预报。

空人与地人

在航空三部曲之前,我写过两部长篇《钱江潮》和《圆》,前者是我的出发之作,描述一群浙商人的创业历程。《圆》以2014至2015年那次狂热的股市为背景,描写了一批85后新生代扑身股市的不同机遇,深度刻画了资本市场的血雨腥风、潮起潮落。其实《圆》这部作品有一定的商业价值,艺术性地升华出了资本市场许多经典结论,甚至有人读后视作教案书。

然而,我从业之根在航空,在此浸润三十余年,有缘结识了不少踩在行业浪尖的飞行员、乘务员、管制员、机务员、气象员、情报员、安检员……我被他们深深触动,被他们反复感动,这是我写作的心灵基础,缺少心灵的作品是没有灵魂的。我认识一名局方试飞员,他承担的都是高风险科目的飞行试验。今年8月1日,这位机长刚从世界第一的稻城亚丁高高原机场试飞归来,发给我几张他戴着氧气面罩在驾驶舱的工作照。他告诉我,在高高原机场(海拔2438米以上),他在冷发(动机)、满载、单发(一台发动机工作)情况下起飞与降落。每天飞10个起落,在空中将两个引擎中的一台关闭,打开,关闭,再打开,每次飞行关、开引擎10次,测试国产支线客机ARJ21的可靠性。无疑,他的飞行带有相当的风险,须知对普通客机而言,单发飞行属严重事故征候。但这位机长神态自若,似乎在完成一项项挺平常不过的飞行。这名王牌飞行员豪迈地说:我要做的,就是找出安全与不安全之间的那条底线,我飞行有风险是为了以后的航线飞行无风险,我的不安全是为了千千万万旅客更安全!他毕业于中国民航飞行学院,又去国外顶尖的试飞学校进修,能飞波音、空客以及国产飞机的“无限机型”,但他痴迷蓝天,喜欢挑战,愿意承担“行走剃刀边缘”的飞行。

中国的空乘阶层队伍庞大,年轻、漂亮,在同龄人中收入并不高,飞国内航线每月八九千,国际航线每月一万五六,常常半夜拖着拉杆箱回家,常年晨昏颠倒,睡不醒觉,但她们执着初衷,守望在蓝天,为千万旅人带去关怀。我也接触过不少“地人”,有年轻的安检人员,通过每天画图的办法,脑中能记住一万张X光影像图片,在3秒钟内迅速判别出滑过的行李箱中有无违禁品。上海机场有个动物学硕士,能从叽叽咕咕的吵声中辨析出百鸟的声音,和同事们一起琢磨出了“生态驱鸟法”。全国劳模、机场助航灯光技术总监顾鹏飞,为场道灯光的明与暗,几十年没睡过安稳觉……

我负责华东地区空中交通管理局宣传工作十余年,自身的经历积累了一些“素材”,和各类记者打过交道,但我仍向往当一名“记者”,工作暇余先后采访了中国商飞、各航空公司、机场、空管系统、通航机场、科研院校等不同岗位的从业人员,从多角度理解“航空一盘棋”。

我反复去过中国商飞上海飞机设计研究院,对不同专业的设计人员做过访谈,也有幸讨教过ARJ21、C919的总设计师。今天的商飞人传承了当年运10的拼劲,“6+11”(每周工作6天,每天11小时)是常态,任务紧时“7+11”(无休)。开始是给工期逼的,现在已形成了文化自觉,加班正常,不加班才不正常,也是任务给逼的。那么多的航空人激励着我,鼓舞着我。创作者是孤独的,但我并不孤独,我的情感始终和书中的人物交互碰撞,他们开怀,我微笑,他们落泪,我也悲悯。他们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他们的形象是我心中标高的礼敬。

作品得建立在“夯实”的地基上,我是做内容的,有话想说,有话可说,也就不需要无病呻吟、猥亵媚俗,甚至故意煽情。《晨昏线》延续了现实主义路子,回归本原、回归生活,锚定普通人物,打捞航空旧事新曲。书中叙述既有宏大惊心的场面,也有涓涓流水的细部,太平洋上剧震的大起大落,穿越红旗拉甫的地理记印,坐困巴林的慵懒与逗趣,试航北极的冰天雪地又留有遗憾,还有利比亚救援的“偷偷摸摸”……旖旎风光独有,云卷云舒起伏。

即便是业内人士,我起初也不清楚,仅春秋航空就有160位外籍机长,吉祥航空也差不了多少,东方航空则有日、韩、德、法、意和西班牙的外籍空乘600人,折射出我国民航对外开放的胸怀和张力,这在小说《中外合璧》章节里得到叙述。《晨昏线》除了平缓温婉的描述,也有诗性的品格,在对历史的回望中,难免对国产大飞机运10的陨落不尽惋惜,对不同时期的滑稽可笑的社会现象,持有一定的批判性,同时对本国造的喷气客机充满期许,对我国航空业的过往和未来留下诸多思考。

《晨昏线》塑造了一批“飞人”和“地人”的群像,更有另一位主人公——航空业。在作品的不同人物和故事里,自然植入各类有趣的航空知识,使全书“硬货”充盈,读来又不显生涩。也有读者说可读性强,读着读着,不知锅里的菜已烧焦。《晨昏线》为大众而生,愿为天下人送去欢笑。

(长篇小说《晨昏线》,詹东新著,2020年9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詹东新,出版科普文集《飞行与健康》《飞遍天下》《享受飞行》《和飞机有千万个约会》《人类的翅膀》,出版长篇小说《钱江潮》《圆》《马上起飞》《飞往中国》等,其中《马上起飞》获2019年度文学奖,《飞往中国》为中国作家协会2019年重点深入生活作品。)

詹东新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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