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瘦马

2020年的国庆和中秋，西安下起了绵绵秋雨，若是没有这绵绵秋雨，我就能看见皎洁的月光，“天涯共此时”的场景会让我的心绪博大一些。

秋雨好读诗。子夜时分，我放下商震的诗集《脆响录》，走到阳台，下意识地抬头在天空中寻找月亮，整个人却还在《脆响录》中，神魂的漂移似乎产生了幻觉。可能诗歌带来的冲击力太过强大，整本诗集产生的通感所带来的与诗集内容没有关联的声音和画面在我的耳朵、眼睛里反复出现。一个是空旷里九节鞭在空中啪啪作响、紫禁城大殿前马鞭在空中啪啪作响；一个是满脸苦相的曹雪芹在破败的寺庙里写着“满纸荒唐言”，擦拭着一把“辛酸泪”；一个是电影中的一个画面，夕阳下、沧浪中一叶扁舟驶向辽远，还有歌声响起，沧海笑，滔滔两岸潮……

这渐次的声音和画面我还不能确定是否准确勾勒了诗人商震的形象，但我能确定诗人商震的诗歌路程和人生历程与这三个声音画面有着很大的关联。从《半张脸》《谁是王二》，到《脆响录》，商震一直没有扬起傲踞的头，他只是俯下身去敬畏诗歌敬畏笔下的文字，他不惜撕开人性的画皮，他甚至不惜撕开自己身上华丽的衣裳，这就让他的诗歌高蹈着浓烈的人间烟火，接着地气。读他的诗你会欢快地笑、忧伤地哭、怅然地思、痛快地骂、深情地爱，诗歌带来的精神享受会让你忘记了是在阅读诗歌，而是阅读着活生生的浮世人间。商震把自己还给诗歌的同时，也把诗歌还给了真实生活。

读商震的《脆响录》，我想起了商震的早些年的一首诗《藏剑》，我想起了伊索寓言里“舌头”的故事，舌头最柔软，但能杀人，好的、坏的、善良的、恶毒的都是舌头，舌头的形状，多像剑尖的形状。主使舌头的便是衣冠楚楚、口蜜腹剑的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危机时刻存在，陷害的杀气就隐藏在空气里。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和阴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好像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了。那么这首《藏剑》表达了什么？主旨是什么？古朴的书柜、高洁典雅的兰花，兰花，君子之花呀，却隐藏在一片杀气之中。至此，作为诗歌，通过一层层的剥离，终于抵达诗歌的目的地，冷暖凉热，世态人心。

商震的诗，骨骼清瘦俊朗，语言平实凝练，立意高远深刻，常把现实生活中一些普通的细微琐事，看似漫不经心地编织在一起，实则匠心独具，往往在最后一刻，擂响诗歌的鼓，而结局常常出乎意料。这就需要弄险，语言的险，形式的险，内容更险。因为这不仅仅需要具备很强的拿捏文字的功力，更需要勇敢和担当，一张张脸谱，不知有多少人对号入座。正因为如此，诗人的时代性和前瞻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一首诗便是一条警世恒言。

纵然诗情天纵，诗人也会累的，累的时候就会怀念故乡，怀念那个埋藏了他胞衣的地方。“无雪的冬天是我的敌人/雪不来，故乡不和我说话/雪不来，我在异乡的苦楚无处掩藏/雪不来，所有的风都能把我吹动/我是脱离了根的枯叶/易怒易燃/雪不来，就不安静。”还是平实的语言，还是普通的情感，还是干净的灵魂，这首《苦冬》读着是揪心的痛。

其实，一切语言的光环都小于情感，诗人只是通过语言抒发、刻录了人生、社会的一小部分或者几个片段，可就这几个片段却能爆发出强大的威力，而具备了社会的属性。同时也能让我们看到作为个体的诗人，他的性情、他的操守、他的襟怀，还有他的思想。自古诗人多苦吟，这两首诗连接在一起，我想到一个字：累！

而读完《脆响录》后，我想到一个词：释然。一切的浮华都不过是一场掠影，很多时候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我们往前走，由不得我们自己，而这中间坚守和抗争的焦灼恐怕只有自己知道。诗歌是纯洁的天使，透过文字，你就能发现诗人的心灵的独白，从这个角度来说，诗歌不是写出来的，诗歌是活出来的，《脆响录》不是九节鞭抖出来的，《脆响录》是诗人从心灵深处响彻出来的。

相比先前商震的诗歌，《脆响录》的尖锐性显得温和了一些：“有人说纸里包不住火/那一定是俗世的纸/我看到写满诗的纸上/都藏着熊熊火焰……”我摘出这首诗，就是为了印证我对商震的感性认知。他会热爱、他会哭泣，他会愤怒，就像孔子说的：“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这也是我在妄自揣测他出版《脆响录》而得出“释然”两个字的原因。历尽苦难与繁华，忘却烦恼和忧愁，相逢一笑或者相逢一壶酒，性情中人写性情中诗，洒脱再无羁绊，嬉笑怒骂就任性情使然，浮世浮尘千百味，人间有味是清欢，像《沧海一声笑》的歌曲那般潇散、通透。

新诗百年来，无论师从古典还是师从西方还是中西结合，无论各个时期多少诗人在喧嚣中开宗立派，应当承认，我们的诗歌还处在探索和实验阶段。然而，无论是在什么阶段，跟随时代脉搏、抓住时代特征、体现时代现实的作品最能打动人心。《脆响录》的出现，不但在内容上刻录了一个时代洪流中众生的浮世绘，而且在诗歌的形式上有着新奇的探索和创新，这种探索和创新是成功的。

“大道至简”，看得出商震在诗歌创作中有着更为深远的思索和考量，《脆响录》的面世，开创了现代汉语诗歌写作的一个新的模式，会是一本受众面较广，大多数人能够读进去、读明白并且有所启迪的诗歌集。而我总在想，把人生的况味写成趣味，商震肯定也是个有趣的人。朱光潜说：“有趣的灵魂都有静气。”而这“静气”是诗人在人世间观察、发现诗意的素养。空灵也好，深邃也罢，诗人的旷达都在他的诗歌里。

至此，我的耳边再没有九节鞭的声音，只剩下“沧海一声笑”歌声，人世间再无江湖，只有诗歌。

（诗集《脆响录》，商震著，2020年12月中国人口出版社出版。）

长安瘦马

来源: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