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人可生如蚁,美如神——关于胡学文长篇新作《有生》
2021-03-21 生活

武歆

每年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文学缘由,与胡学文见上一面、两面。

今年与学文见面是在广东江门。闲扯几句家常事后,我问学文最近写什么。学文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看着我,欲言又止。我警觉起来,感觉要有大事,再问。他小声说,写了一个长篇。果然被我猜中。我继续追问细节。他忽然红了脸,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朋友的事,身体微微摇晃,“嗯啊”几声,继续忽闪着黑亮的大眼睛,轻声道,五十万字,写了三年。

江门的六月,天气异常湿热,绿草地上错落有致的碉楼,在阳光下宛如一株株谜语一般的植物。学文看着碉楼,说,到时候你也要给我写点文字。我玩笑说,你怎么写这么长,这是要把我们读者眼睛看瞎呀。学文的脸又红了。

与胡学文相识十六年,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好哥们,话重话轻,全然不做考虑,脱口而出。但似乎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局促不安的样子。这个久经沙场的文坛高手,究竟写了一部什么作品?之前三年我们多次相见、畅谈,他竟然没有透露半字、半句?

终于收到胡学文签名寄来的长篇小说——《有生》(上、下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

这是一部在李敬泽、苏童、吴义勤、邱华栋、陈福民、贺绍俊、谢有顺、王春林、祝勇、张宏杰等众多国内著名作家、评论家集体“注视之下”的一部“被认为是百年中国的生命秘史”的长篇小说。因为之前在《钟山》(长篇小说增刊2020卷)刊登,所以2020年岁末之时,上了两个重要榜单——第五届长篇小说金榜(2020年)第二名;中国小说学会2020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头名。

胡学文的中篇小说早就得到国内专家与读者的高度认可,所以《有生》的出版,再次让人为之一振,未读之前心中就有期盼,这是怎样的一部长篇小说?

这部小说用“一个白昼加一个夜晚”的时间,书写“万千生民坚忍不拔的精神,为历尽劫波又繁衍不息的民族立心”;而且写出了“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的旷远境界。

如何理解如此厚重的定位?宏大理论由著名评论家去评介,我则关心细微之处,老老实实地回到文本之中,看看作者如何用五十万字的容量,去面对来自文学界的高品质的评价。

《有生》看上去并不复杂,主要写了祖奶的百年人生。

祖奶是谁?

胡学文非常精练,只用了一句话,便介绍了祖奶——“成为祖奶前,我叫乔大梅。也有人叫我祖婆,接生奶,乔师傅,更早些,还有人叫我乔大脚”。似乎意犹未尽,又异常简洁地补充了一句,“在成为乔大梅之前,初到世上时,我只是一只粉嫩的脚丫。我就是那个踩地生……黄昏时分,蛤蟆的叫声撞得窗户纸哗啦作响,我终于出来了”。

寥寥数语,人物一跃而起,站立于刀刃之上。惊心动魄,栩栩如生。

围绕这样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祖奶,胡学文开始了漫漫长途的书写,他要用五十万字的气力,去讲好一个传奇女人的百年人生。

许多人忽略了胡学文小说的明显特质,其实他是一位善于书写传奇的小说家,善于在貌似平淡的乡村生活中,去书写生活内在的压抑与紧张。

记忆最深的,是他早期一部中篇小说《一个谜面有几个谜底》。那篇小说如他所有小说一样,也是书写乡村题材的,具体内容不在这里赘述,但其紧张、窒息的叙述方式,还有字词之间自然勾连的悬疑,以及小说文本背后深刻的社会思考,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这部非常独特的小说,很快淹没在胡学文接踵而至的大量优秀小说的海洋之中,淹没在胡学文不断获奖的浪潮之中,但我始终记得“一个谜面是要有多个谜底的”,小说一定是与生活互为映照的,一定是要呈现“另一种生活”的。

《有生》也是这样,胡学文不动声色地将传奇发挥到了极致。

小说开篇便是“我已是半死之人,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我能听见夏虫勾引配偶的啁啾”。还有另外的传奇——“我(祖奶)躺着,却呼吸着四季的气息。我水米不进,她便用香气喂养我,一日三餐,餐餐如此”。

这是怎样的一个祖奶?甚至她的出生,都险些让母亲死亡。“她(祖奶的母亲)的眼睛长出稻草样的东西,先是掠过父亲的脸,然后绕过父亲的颈项,一圈又一圈,将父亲牢牢缚住。父亲被她缚得喘不上气……”

祖奶不仅是一个独特的女人,她还与石头有着不一样的关系——“父亲捡回圆形褐石一个多月后,她(祖奶母亲)怀上了我。”那是怎样的一块石头?“石头是褐红色的,中间有一条白色带状纹,紧紧地勒着石头。”随后“(祖奶的父亲)又把褐色的石头抱下来,放到墙角。石头的气息让腹中的胎儿结实”。

祖奶的传奇,不仅停留在自家小院,还要走向芸芸众生,“……宋庄周遭许许多多的人都是我(祖奶)接生的”。

胡学文小说中的多数人物,或者说所有人物,都有怪异的地方,他很少写正常人。过去小说就是这样的——

“总是喜欢抽抽鼻子的即使吞咽着钢钉也还得恭恭敬敬面对吴老三的宋河”(《奔跑的月光》);“眸子里有一层柔柔的、亮亮的东西的陈红”和“想把自己活蹦乱跳的念头摁下去,可是越摁它蹦得越高、在陈红面前还是拘束的刘好”(《婚姻穴位》);“后悔得眼珠子都要放炮了,早知这样,贴几个钱也不能与这种人扯上关系的总是恨恨骂娘的吴卫”(《大风起兮》);“长得像俄罗斯人还会武功也可能是公安局卧底、专门寻找人贩子的荷子”(《飞翔的女人》)……胡学文把这些可怜、可恨、可爱的小人物描写得栩栩如生,他们也通过胡学文的笔,站立起来,向这个世界大声呼喊出来自己的声音。

《有生》这部长篇小说也是如此。比如“如花”这个人物,就是有着“怪异习惯”,什么习惯呢?“给乌鸦喂食是她(如花)一天中最重要也是最快乐的事。”

与怪异人物相匹配的是动物、植物乃至昆虫的奇特。《有生》这部小说,还有关于蚂蚁的大量描写。

我仔细统计了一下,在六七百字的一段关于麦香与宋品的对话中,竟然有关于祖奶的六次“蚂蚁在窜”的描写。而且没有过渡,没有上句与下句的连接,直接就是四个字——蚂蚁在窜。

祖奶是一个能够听见蚂蚁行走的人。与蚂蚁心心相通的祖奶,意味着什么?世间万物中,还有什么比蚂蚁更轻薄的能够行走的昆虫?并且“蚂蚁在窜”这种来自微小昆虫的“独特意象”,一直贯穿在整体叙述之中,甚至小说结尾也是用“蚂蚁在窜”作为结束的。

所有阅读者都能明晰这样的意蕴。

创作过“纽约三部曲”的美国著名作家保罗·奥斯特,曾经说过一句心里话、实在话,他说:“我尝试着像每一位我正在阅读的小说家那样写作。”

模仿或是借鉴,是每一个作家曾经之路,甚至一些蜚声海外的作家,也毫不避讳这样的学习。但是,我在阅读《有生》以及胡学文之前的作品,发现他与国外作家作品真的少有相似性,这对于写作几十年、不断要求自己要有创新的胡学文来讲,的确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

其实,胡学文是一位对西方文学作品阅读量很大的作家,但他很少有演讲稿、创作谈之类的文字出现。他把所有的阅读心得,全都狡猾地闷在心里,谁都不告诉,只在自己心里发芽、生长,然后糅杂在自己对故乡土地的感悟之中,最后再全部倾注于笔端。正像另外一位美国作家尤多拉·韦尔蒂所说的那样:“我总觉得,一个作家的作品都无一例外地出自作家的内心,不管这些作品在题材上或者在感情上有多么不同,不管这些作品在影响读者的思想、情绪或者改变读者的信念方面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它们肯定有自己的共同之处。”

曾经有个阶段,中国作家大量模仿西方作家的长句子,特别是对于福克纳的《押沙龙,押沙龙!》的模仿。但是后来,又一窝蜂地躲避。作家拼命躲避长句子,因为担心被人判定自己“落伍”。

胡学文不是这样。他完全依照自己的既定原则写作。句子该短就短,该长就长。比如在下部第十一章中,我看到了这样的长句子——“吴大巧老婆是除她和钱宝之外第一个相信钱玉变成乌鸦的人。”

没什么不好,读来很是舒畅、很是清晰。

《有生》是一部体量庞大的小说,但是胡学文始终没有忘记对语言的精准把控——“夜晚则宿在墙角、碾房、场院或久无人住的闲屋,或某棵粗壮的梧桐树下。”这样的语言、这样的描写,在五十万字篇幅中随处都能看到。

而且胡学文没有平均使用文字。在有些人觉得应该大肆动用笔墨的地方,他却一笔带过——“那年有些特别,我满十岁了。那一年,朝廷又换了皇帝,据说才三岁。”

可是到了应该多用文字的地方,胡学文毫不手软。“日上三竿,父亲的血由沸至凉,又由凉至沸,母亲的羊水才破。在接生婆的喝令下,母亲艰难地吃掉两颗鸡蛋,另外三颗进了接生婆肚里。接生婆重新洗过手,正式上场。共有四只鸡,三只母鸡一只公鸡。父亲已缚了公鸡的腿,这是接生婆要求的。”

正是因为有如此精准的细节描写,才有了细微之处的动人,所以也才支撑起来五十万字的浩大阔远。

我始终觉得性情憨厚而又随和的胡学文,其实是怀揣某种“武功秘笈”的高人,他有经过生活历练的社会经验,也有自己独特的人生哲学,这一切不仅渗透在他的人生思考中,还扎根在他的作品中。

怀揣“武功秘笈”却又不声不响,从不显示自己的学问,写了那么多优秀作品,从来不高举手臂给自己加油、呼喊,也从来不在大众场合让自己成为话题中心或是话题的操纵者。

对于写作者来讲,生活是需要“慢半拍”的,也只有“慢半拍”,才能看得清、想得明,才能有时间咀嚼、回味,在涂抹着厚重脂粉面容的当下社会,看清广袤世界的容貌,应该从侧面和后面端详,如此才能躲开芸芸众生的“公共视角”,最后呈现独特的个体风貌。

胡学文在生活中是谨慎的。他很少第一个发言,也不会第二个发言,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被点名后他才慢吞吞地张嘴讲话,就像他跟大家一起合影,他从来不站到中间位置或是站前排一样。当然这是他的性格使然,但也成全了他的人生思考,压住了他的创作阵脚。

不爱说话的胡学文,却让他的文学人物拥有了超大嗓门和高贝音量,这些来自生活底层的小人物们,他们手挽着手,站在坚实的大地上,向着遥远的天空大声地呐喊、尽情地挥洒。

毋庸置疑,“祖奶”这个人物,将会成为胡学文笔下的“人物画廊”中的重要人物;《有生》这部小说,将会成为未来研究胡学文文学创作的重要“词典”。

(武歆,小说家,天津作协副主席、文学院院长。著有长篇小说《陕北红事》《密语者》《树语》《延安爱情》等多部,以及小说集、散文集等多部。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广泛转载,并被改编为影视剧、广播剧。)

武歆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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