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在现实生活里装睡——读闫文盛长篇散文《主观书》
2021-05-16 生活

张学明

大约是一个下午,天灰蒙蒙的,和闫文盛约好时间,我第一次走进了南华门山西省作协大院。院子其实不大,静谧得让人有些许不适。一株柿子树已没有一片树叶,零星挂着几颗熟透了的柿子。

啪嚓!似有似无的响声,离我约一米远的地方,是一颗柿子摔在了地上,摔得稀碎。文盛从一月亮门里闪出来,瘦了,比上次见面多了沧桑倦容,手里托着一摞书,最上面是《主观书》。

文盛以为我是过路取了书就走,“今天下午有点时间,到办公室坐坐吧”。

跨进月亮门,贴着墙根绕过两段小径,是又一深藏的小院。文盛把我让进了一偏房里,是他的办公室,多处堆摞着书和杂志,挤得房间更显狭小。被满屋子的书卷气裹拥,有一种在庙堂里的拘束和安宁,看着文盛把托着的一摞书放在桌上,切入的话题是孩子和房子。我说你儿子画得不错!房子维权维得怎样?住得有点远,来单位不太方便吧?文盛也关切了我是住到了城南吧,孩子大学毕业了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里,与文学有关的话题,也就只有昔日的文友,想到了有郎军的消息不?还说到了杨新雨老师,已经退休了……直至告别文盛,在回单位的路上,心情很是落寞与怅然,预设的谈资还满满地堵在胸口。很是懊恼,归咎于自己是不是陷入,或者沉醉于世俗、市井化太深了,迷失了人文精神和心性的路径?

打开《主观书》,首篇就是《我一无所是》,而我,是不是已一无所有?

“然而我终究不是我的理想部分。我原本计划写长长的书,但是终生难以完成,我原本应该拒绝喧嚣,但我却时时参与其中。”我心里有些难受、不适,书还打开着,却中止了阅读,就想安静地孤独一会儿。

初识文盛,是在2002年,大约是深秋或初冬的一个下午,从外省出差回来的路上,接到郎军的电话,约我到城南高新区的《生活晨报》社,大约有五六个文友,已记不清都有谁了,只记得有郎军,郎军介绍了文盛,从深圳回来的,《生活晨报》副刊编辑。个不高,清瘦的身子,圆圆的镜片后一双大眼睛,有神也有丝丝隐约的忧郁,是文盛给我的第一印象。性格内向的我慢熟,只是礼节性地向文盛点点头,便坐下来聊天,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具体聊了什么,不记得了,依稀是哪个作家刚刚出了什么新书,哪个作家发表在XX杂志上的小说,刚读了,就是牛!也有自我得意,比如郎军说,酒喝得醉醺醺,游荡在空寂无人的坞城路,最后一班3路电车,吱吱呀呀地在溃疡的大肠里蠕动。聊得纯粹、放肆、投入,很快就到了晚上,大家在一起喝了酒。但是文盛聊得不多,话少。

那顿酒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一直羡慕文盛闯荡深圳的勇气和经历,又有一些疑惑挥之不去,文盛都去了深圳,为啥又回来了呢?

大约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接到电话,是文盛打来的,问我手上有现成的稿子不?我那段时间在读残雪,记录了一些感受,心里想着晨报的副刊,这样的文章肯定是不合适的,还是给文盛发过去了。几天后,文盛还真把一篇文章发出了,把《我们都是局外人》改成了《无言的恐惧》。其实,我还是中意“我们都是局外人”的标题,因为“我”就是一看客而已,在看一出别人的苦情剧。而文盛的“无言的恐惧”,是文盛的“恐惧”,文盛就是残雪小说里那个坐在窗口《窒息》的孩子。

这是十几年后,直到读了《主观书Ⅰ》,才悟到文盛为什么把“我们都是局外人”换成了“无言的恐惧”这样一个标题。与文盛的对话竟是如此漫长。

还是回到十几年前,真正与文盛交往应该是将读残雪小说的那几篇文章交与文盛开始,感觉与文盛之间有了一扇门,或者通道,却也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无措。果然,在以后与文盛的交往、吃饭、喝酒等等,这扇门,或者这一通道,大多没有被开启,谈论的还只是一些日常锁事、生活杂事。有一年文盛所在的《生活晨报》已迁到了我家旁边的一座建筑物里,见面的时间也并没有频繁起来。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心无是处,把电话打给了文盛。我说,你有事吗?他说,他在大街上呢,琢磨着买个东西。我说你忙吧,如果没事,我是想过去坐坐的。十五分钟后,他就来敲我的房门了。我却有点唐突,沏了一杯茶水后,谈话不知从何开始。

他问我最近忙些什么,好像不写什么东西了,报纸上基本没有见到我的文章,人也几个月不见了。我说喝茶吧,随手整理了一下茶几上的几本旧杂志。然后就是空气凝固了般的短暂的沉默。一杯水就要喝完了,屋子里的光线又添了一些昏黄。

他说,你这房子有多大呢?我说五十来平米吧。我说,你还在那个女人那里住吗?他哈哈哈就笑了,我也笑了,而且,我们两人都笑出了很大的声音,就像一只气球终于被捏破似的,屋子里一下子明亮起来。

文盛从深圳回到太原,先是租住在城南城中村北张村的村民家里,后来找了一处一室一厅的房子。和我一起帮文盛搬家的还有郎军,应该还有小海、树进等几个写诗的文友。东西不多,忘了叫的是出租车,还是工具车,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文盛的家当从城南弄到了城北,上了楼,推开门,东西还没放下,一间小屋的里间一个女人的身影闪了一下,眼睛里丢出来不满与嫌弃。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合租的。”文盛没有多解释,只是与我们几个草草把东西随意归置了下,便匆匆下楼了,在一小饭店里喝了几瓶啤酒。房子是网上找的,说得明明白白,一室一厅,交了50元看房费,到看房的时候,是两室一厅,一个女人住了一间小的卧室,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女孩。

“挺好!能写一篇好看的小说!”记不清是谁说的一句浑话,以消解文盛的忧郁。后来,在文盛的短篇小说《作家的没落》就有这段不堪的经历,“我知道一切皆拜漂浮不定的生活所赐”,将委身之处写作“鄙陋的住处”。

就是在那些时候,文盛开始创作大量的散文,后来辑集为《失踪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两部散文集。其间,偶尔参加了几次有文盛参与的饭局,席间羡慕、恭维文盛的话语多了起来,也有嫉妒、不屑的,文盛话还是不多,不作任何争辩。

文盛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说要结婚了,想换一些新的零钱,才知他已逃离了“鄙陋的住处”,重又回到了城南。是快到春天的一个晚上,天气已开始褪去寒意,我把新钱送到了文盛租住的小区,是一个大单位的大院,楼房。文盛穿着一双拖鞋出来,还是清瘦的身子,忧郁的神情,说了结婚的日子,问我的车能用不。

其时,我是给单位的一位副行长写材料的银行小职员,副行长的儿子也是那一天结婚,我不能犹豫,婉拒了文盛。而我的车就是一POLO车而已,哪有结婚用POLO车接亲的?也就没有多内疚,只是心里有一些抱憾而已。又过了几月,另一文友结婚,用了我的POLO车作为婚车接新娘。心里五味杂陈。

“有关感觉的意识在不住地靠近我们,但灵魂却常自远离,因此我们活得浑浑噩噩。”文盛在《主观书Ⅰ·有感觉的意识》里说。

不只是浑浑噩噩,已浑然不觉。大多的时间里,我是在现实生活里装睡。

残雪的小说《顶层》里,有一栋三十层楼房,在楼房的底层传达室住着从乡下来的老朱,工作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收发信件和保安。一个晚上,已在传达室工作了20年的老朱,胡思乱想,睡不着觉,爬到顶层,感受了顶层的心旷神怡。而顶层的住户小马让老朱挪开一只铁桶,看到的是一个致命的随时可以让楼房倒塌的“黑洞”,老朱着实受了惊吓。也就过了十多天,老朱还是老朱,小马还是小马,一如从前的老样子。

在底层的传达室里,老朱依旧干着收发信件和保安的很有意义的工作。

“在我的心底,我认为这样的生活是很有意义的。”残雪在《顶层》中说。

文盛不是。

“将直觉予以提炼像是痛风的轻微延续,它既宁静又彷徨,既短暂易逝又铭心刻骨,既是苦处又不无恬畅,它是一颗慈悲心的演绎化,也是一场被磨蚀的心灵的自证之旅。”文盛在《主观书Ⅰ·将直觉予以提炼》中说。

我想,这就是我与文盛在现实生活中的窘境或者反差。县城四年体制内的工作,一年南下深圳的闯荡、漂泊,然后是游走于太原非主流报刊、杂志的文字打工者,文盛一直在逼仄的场地里努力活着,奋力生长。

“二十三年前,激发我开始写诗的最大的动力,是非诗的,是那种简单生活里的枯燥、压抑和悲伤感。后来则成了对人生的形式和灵魂处境的勘察。在这期间,年少流浪(十五岁开始)、拮据的日常生活和对于未来的恐惧之心(不知所归)长期地淹没过我,也主宰过我。再后来,又一度加入了爱情的合唱,爱情的失落和人生无处不在的困境交织起来,构成了我表面寂静、内在喧器的灵魂生活。所以,我的诗统一于梦幻和现实互搏之处。它以闪电的方式支撑了我生命中的最大内存。”文盛在《主观书Ⅰ·诗无沉痼》中说。

文盛与阎扶在一次闲谈时说到,我们都是从乡村一路跌跌撞撞走到城市的,走的是野路子,一直在野蛮生长。文盛从底层草根一路突撞着走来不假,但是野蛮算不上。野蛮是不羁的,而文盛不是。

“我时常被一种恐惧所淹没。”文盛在《主观书Ⅰ·本能》中说。

“以前我揣测过生命的空旷和精微,并且设想那卑微和高尚的极处/我想象孔夫子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样子,他经过的流水和他站立的土地。”文盛在《主观书Ⅰ·不一样的种子》中说。

大约在十多年前,文盛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工作稳定了,经公开招考,进入太原市文联《都市》杂志社(后更名为太原文学院),这也是曾经的牙科医生余华向往的工作;结婚了,买了房子,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然而,本是避雨遮风的安身之所,却成了一副牢牢的扣肉的枷锁。

“我买了房子,可是问题不断,像我们日常所知的那些烦心事,楼霸啦,五证不齐啦,延期交房啦,后来网签协约中的霸王条款啦,我都遇到过……”文盛在小说集《在危崖上·与房地产商谈判》中说。

房子,也是文盛披在身上的甲衣。

“一个人若要探知亲情和容忍的界限,使自己变成一只甲虫可也。给自我披上形式的外衣,让那最坚硬的外壳从根本上束缚自己。这样,使生活变成一个囚牢的目的就可以实现了。在自由、温暖、放松而有慰藉的环境中,我们的呼吸是充分而畅快的。但是,让自己长出甲衣,可以把坚硬的生活的墙都划疼,何况原本就脆弱而贪生的人性呢?可我们似乎不该责怪任何趋利避害者,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掰断自己的甲衣,使自己的情性和境遇更合乎他者的命运的流水罢了。完全做到这一点,对生理基因上略区分于大多数的人来说是异常艰难的,所以才有无尽无休的悲剧发生。我们读《变形记》的时候,所能感受的,真是异常逼真的现实主义,卡夫卡又哪里是在故弄玄虚呢?”文盛在《主观书Ⅰ·形式的外衣》中说。

文盛的《主观书》,是坚硬的内心里长出的甲衣,可以把坚硬的生活的墙都划疼。

(《主观书I》,闫文盛著,北岳文艺出版社。闫文盛: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有小说集《在危崖上》,散文集《你往哪里去》《失踪者的旅行》,长篇散文《主观书》八卷。张学明:有诗歌、小说、评论等作品发表于《诗刊》《山花》《山西文学》《都市》等文学期刊。)

张学明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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