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刘醒龙先生的醒
2021-08-22 生活

胡竹峰

看《凤凰琴》电影,又沉重又温暖,真像当年乡村的日常,看到结尾,又像是关在屋子里久了打开了窗户,想呐喊一声。很多年后,看到小说原作,果然空间更大,也更深刻。那段远去的历史与一群渐渐被遗忘的人,从此在文字里不朽。更难得书中人彼此映照,绽放出人性的光辉,那些光辉也曾经映照到我的心上,这是文学的现实力量。

后来又读到刘醒龙的一些书,一篇篇、一部部,写世情、写人心,我感慨小说家入世真深,又感慨作书人身在局外的冷静。

再后来,在一些场合见到刘醒龙,有书展还有颁奖会,其时他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就没有上前拜会,似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隔了年纪,隔了文学,好像还有一份羞怯。

我见到的刘醒龙有样子,轻声细语地说话,却有一股斩钉截铁,永远的安静,永远的精神,永远的短发,一根根竖起。看过他年轻时候的照片,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中年之后的刘醒龙,越发相貌堂堂,越发有性情、有分量,文学安妥灵魂,文学也滋养肉身温润皮相。

那年有幸和刘醒龙一起参加活动,同行不过三个作家,每日里看山、看水、看古迹、看人文,将当天所看、所思笔录成文。刘醒龙永远按时交稿按时出行,我偶尔贪睡,迟到了,他却早早等在那里,不以为意,一脸微笑,像是早知如此一般。

后来结伴去了西沙群岛,近半个月时。海上住宿简陋,我们同住在一个船舱里,彼此日常照映,看见了柴米油盐也看得见为人处世。刘醒龙始终态度温和,不忙不迫,细声微笑地谈闲话,是每天的惯例。言及有些不开心的事情,点到为止,一笑而过,不谈论是是非非,只有说办杂志与弄文学才兴致勃勃。偶尔意见向左,我不免会径直辩论一下,他即便据理,也从不力争,只是笑笑不妥协。刘醒龙偶尔和家人通话,神色既有为人夫的爽然,又有为祖父的乖,而且是爽然的乖,慈祥温婉,眉眼都是欢喜、都是关爱。

海上生活素朴,刘醒龙不吃海鲜、不吃家禽,每天米饭、榨菜、土豆丝、圆白菜、萝卜果腹,下午得空吃一袋家里带来的炒米或者热干面,配上藕丁,每天喝三小袋葛根粉,正所谓是“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

人外出最要紧的事无非食宿,交代了食,再谈谈宿。船舱太小,不过三四平方米大,两个人转不开身。有天深夜,下起大雨,水渗进船舱。起床开灯,发现船舱一脚踝深的水。刘醒龙睡下铺,水快浸透他的床褥了。我急急以饭碗做瓢舀了满满四桶水倒进大海。

记得当时掀开他的床铺垫子,潮湿过半,不堪再用了。我跑去敲同船人的门,拿来被子换上。船舱依旧进水,好在一夜再无他事,终于睡去。后来,刘醒龙说,如果不是我去拿被子,以他的性格,绝不去麻烦别人,宁愿坐在那里,一夜不睡。

天明,找船工拆开舱板,发现刘醒龙床下藏了满满一铺水。那一刻我有些难过,那个写出了皇皇千万字的六十好几岁的大作家,竟如此委屈。我忍不住要和主办方较真了,他还是不作一声,这是老派人的温良与俭让。

温良俭让之外,还有刘醒龙的恭。船上用餐时,一些人来晚了,有两回刘醒龙亲自去敲门喊他们。在我看来,以他的年岁名望不需要如此礼贤晚辈的。夜里众人在甲板聊天,刘醒龙拿出珍藏的好茶送给大家喝,他怕失眠,在一旁温和地陪坐片刻。

说了苦事,实在还有甜。而这甜我却不能同享,正所谓是不同甘却共苦。因为我不识水性。

那天我们上了全富岛,岛上细沙如细玉漫撒。更妙的是,雪白细沙铺成的无人小岛边侧,还有一汪碧蓝的水池。像人力所为,却非天工莫属。刘醒龙见状大喜,投入那水中,尽兴畅游了一番,惹得我等好一阵向往。更令人称奇的是,第二天同船的考古队员再赴全富岛,那弯细细小小的水池凭空消失了。像是夜里的风雨抚平了岛上的细沙,那水池成了刘醒龙一个人的天地,专属他所有一般。同行有人拍得照片,刘醒龙激荡水中,状若龙游,笑意盈盈,令人好生羡慕。

那几天海上风雨不绝,我们聊聊天,读读书,清苦里有惬意。他依旧每日作文不绝,一时伏在被子上写,一时坐在床沿边写,一时靠在床头写,一时搁在双腿写。奇在文思勃勃、文采斐然,一篇篇文章,两三千字,气脉贯通,行文饱满,情绪更饱满。

同样是游历文字,和《徐霞客游记》比较,大为不同,徐著属于地理科学类的,刘书则纯然文学一脉,记录了私人的生活和思想感情。那些文章,每篇都有活生生的人,背景是现实的又是内心的。我佩服刘醒龙的文字写得好看,清秀而细致,真挚而富于情思。那种洋溢着勃勃生机与充满激情的表达,处处氤氲文艺氛围,隐约还有少年人的饱满元气。虽是每天一记,从来不曾马虎,行文质朴真挚,情性毕露,不独有文采,且很可读。思想者的深沉与艺术家的敏感,方才写得出那样的文字吧。

海上回来,上得码头,中午有安徽同乡党、请饭,我悄悄让人家准备好了纸墨,因为知道刘醒龙写得一手好字。饭食大家吃,出力他一人,那天刘醒龙写了四幅字,圆润苍秀,笔画厚,有点像大先生鲁迅。

刘醒龙人如其名,名字里有个醒字,在我和他的交往中,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他的醒,内醒,清醒,警醒。有些人不是这样,如王安石,看名字,应该稳重,实在他的性格又躁又急。每每念及刘醒龙,想起那一次海上之行,真是快意,我学到了很多。

(胡竹峰,出版有《竹简精神》《击缶歌》《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等散文随笔集二十余种。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人民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等。)

胡竹峰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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