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食物:记忆之痒,最难将息——读沉洲《闽味儿》
2022-03-20 生活

□陈冬梅

文学与美食似乎从来都是密切相连的,我们以“脍炙人口”来赞赏一个人文章写的非常好;同样,我们也会以“味同嚼蜡”来表达一个人文章的平淡无趣。无论是老子的“治大国如烹小鲜”、孔子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还是文章满天下、60多种美食以其名字命名的东坡先生,或是清朝赫赫有名的美食大V袁枚,再到后来的鲁迅、梁实秋、汪曾祺、赵珩、林语堂……文人的笔尖,从未冷却对美食的热情和骄傲,他们借美食的“味”与“道”书写了中国文化一脉相承的形和魂。

最近读到福建作家沉洲的饮食随笔《闽味儿》一书,作为福建人,读起来自然有滋有味,夜深人静时看得饥肠辘辘。对异地读者而言,这本书应该可以作为福建人从饮食角度向外界打开的一扇窗。透过这扇窗,读者可以看到,一场色香味俱全的文学盛宴在味蕾中绽放,定会对福建美食心生向往。掩卷之余,我在想,到底是饮食掀起了文坛浪花? 还是文人弘扬了饮食精神?

《闽味儿》是沉洲以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对地方性知识的书写,诠释了闽菜文化发展的历史与坐标;从中也能看到了沉洲借饮食之声传递其人文视野和悲悯情怀中的深层忧患意识,在美食背后,他关注更多的是人与世界的关系,戳指生态文明中人类自身的戾气和暴虐。这种立意情怀高致又能贴地前行的写作动因,恰恰就是沉洲饮食书写背后的精神所在——“味”在舌尖而意在“道”外。

“乡愁”在文学创作上是个永恒的主题,经年不衰。它有着无限的思想与艺术表达的空间,不断地拓展着人类精神家园的版图。不同时代背景、知识结构、历史意识的生命个体,其味觉身份关照亦有所不同。在《闽味儿》中,沉洲带着六十年代明显的时代痕迹和中国城乡时空转换特殊意味的味觉空间,以自身记忆和经历对闽地乡土展开深情的打量。食物,是记忆之痒,最难将息。他在美食里遥望故乡,在美食中看见亲人,也在美食里抚慰着人生,书写承载着族性、方言、地域密码的舌尖上的乡愁。在《闽味儿》的叙事中,我们看到一种既有历史感又颇具感性的味觉记忆。如《包裹起来的乡愁》中的“烧麦”,它像一条隐形丝带,牵扯着过去和当下,作者从少年时到同学家吃年节的味蕾记忆开始打开乡愁的大门,“刚蒸好的烧麦软软地贴在蒸笼上,很烫……千难万险中一个个捏进盘,少年时的情形在舌尖一点点复活”;到重返故土在客家小吃协会指定作坊吃烧麦眉开眼笑的满足,顺带介绍挑选“芋仔”的土办法;再到儿时不知遵循时令、布局山海之味的中华名小吃“客家米包子”,“米香、肉香、菜香相互交融,夹着鲜嫩韭菜的辛香,霸气而张扬,有一把将春天揽于怀中的快感。”因物思乡,一种滋味缩短了游子与家的距离,成为维系故乡感情的纽带,乡愁在美食中释放,情感在舌尖上串联。

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一直强调,文学应该赤脚站在大地上,感受泥土的气息。这一点沉洲做得相当出色。“20世纪70年代,整个中国都在温饱线上嗷嗷叫,人们腹空嘴馋,吃到米饭青菜之外的食物,总能刻骨铭心”,一个经历过肉身饥饿的人才会更懂得食物是土地对人类的慈悲,所以他的文字属性如土地般质朴、真诚,带有生活情趣,读起来真实可感。无论是下里巴人的烧麦、米包子、豆腐、擂茶,还是阳春白雪的佛跳墙、全折瓜,它们都是沉洲故乡记忆中永远剪不断的情愫,跳跃在味蕾之上,萦绕在舌尖之间,流淌在血脉之中。这种怀乡情感的质朴表达,揭示出人与土地乃至世界密不可分的存在关系。的确,人们总是在离去与归来中领悟生活,所有的离去都是为了归来。沉洲笔下的“乡愁”以乡情乡恋、城市发展与文化传承叠加在一起呈现,是当下生活与中国百姓息息相关、原滋原味的乡愁味道。

沉洲的美食故事并未止步于乡愁,而是以“吃”的记忆为线索延展触角,从闽赣边城嫌弃“烧麦”土气的男孩,到时隔40年后为追寻饮食文化背景而重返故土,身体、地理在城乡转换中,通过饮食空间的味觉体验,由衷致敬家乡那些敬畏季节并为之坚守的人。这些鲜活对比,城乡所谓二元关系已被消解在味觉地理的感性体验中,变成历史记忆及个体生命体验。好比叶圣陶在《藕与莼菜》中,写的是怀念苏州的风物美食,同时也叹惋都市化对传统与自然造成的缺失,将传统文化的理想杂糅在食物之中,用味觉记忆来建构人生经历、地域身份和文化传承,这是中国文人关照日常的一种微观叙事方式。但是,在现代化大潮的冲击之下,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将作家细微的叙事方式理解为,这是他们带读者重新打量过去与现在日常生活的真实肌理,这种打量能否成为探寻表现福建甚至中国城乡进程历史脉络的另一种可能呢?

黑格尔曾说:“真正的幽默要有深刻而丰富的精神基础,于无足轻重的东西之中见出高度的深刻意义”。沉洲以“山猴子”自居,涉笔成趣,文字中展现出一种知者的幽默和精神意趣。《老鼠上桌啦》中以药食同源写“宁化老鼠干”这道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菜时,先是以治病良药和儿时尿床经历做引子,“夜深人静的梦里,常常漫天遍野疯玩,很快就如热锅上的蚂蚁,急急找到一条水沟或者一个瓦罐面盆,甚至是一只空雨鞋,横直盛得住水的都行。紧绷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愉悦无比,然而意识几乎同时惊醒,立马感觉身上被子、身下棉垫的湿冷。”吃老鼠干调理后,“在那些北风呼呼吹的天寒地冻之夜,当我再次梦游到水沟边时,居然能够一次又一次捞到救命稻草似的猝然醒来。”身为《福建文学》资深编辑的沉洲,深谙叙事之道,他用声东击西、欲擒故纵之法,绕过食物本身,在让读者回忆孩童时共同经历的噗嗤之笑中,以世间的“同”来消除对地域饮食中吃老鼠干之“异”的恐惧情绪。这样的描写犹如珍珠散落在书中。所以,幽默不仅是写作的一种方式,更是作家深厚的生活积淀与广博知识积累的真情与才情流露。接着,作者用轻松调侃的语气诉说老鼠干的来历,“事情有点误会,我们这里说的是仓鼠科的田鼠,而且还是经过特别的熏制。田鼠一辈子在稻田里忙于都偷盗和搬运,吃的是谷物营养卫生。它似乎永不知疲倦,风风火火练体型,最后把一身精肉亮相在了餐桌上”。最后一步是熏烤,“经过这道熏香除腥臊工序,出锅的田鼠,一条条仿佛涅槃了一般,通体油亮红褐,香气扑鼻。”其后借助《诗经》中“硕鼠硕鼠,无食我黎”掀开闽越族与客家先民食鼠的历史。沉洲善于用幽默的言语把个人体验和自身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联通起来,并以这种联结存在的人文性和时空性来寻找美食存在的文化之根。在《武夷吃茶去》也是以自身从“一口喝出灾难深重的皱纹”到“茶中有朗朗乾坤”的体悟,将方言、历史典故、地域传说、古典文学等融入岩骨花香的武夷岩茶之中。虽然因为篇幅关系,未写出茶的“大音希声,大相无形”,但读完整本《闽味儿》,沉洲在文中那些幽默而深刻的表达,还是让人会有重读的欲望和乐趣,这样的书写让读者在品读之余的感受有如朗月清风一壶茶,风吹哪页读哪页之惬意。

关于美食,沉洲其实写得并不华丽,也不张扬,但他在叙述过程中将各种情感与个中滋味,都融入到菜品中,充满浓浓的温情暖意和人情味儿,直击人心。好比外婆腌醉蟹生的场景,外公小咬黄瓜鱼时一丝不苟的动作,全家人甘愿给大表姐打下手做鱼丸的温馨画面,还有那个作者在故土重温饮食时的领路人发小丘……这些情感碎片拼合在一起,呈现出一幅别样的人间烟火长卷。让人印象最深的还是母亲的芋泥、太平燕和荔枝肉。每个孩子的嘴,都是母亲惯出来的,很多人的一生都在追忆妈妈的味道,母亲的菜永远是天下最美味的佳肴,因为里面有一种独门秘方做佐料——母爱。《母亲的太平燕》中,“太平燕”其实也叫扁肉燕,类似四川的“抄手”,广州的“云吞”,这道汤菜深深烙在作者的记忆中。作者调动强大的能量储备,从民俗、传说、寓意、制作等方面展开,不仅写“怎么吃”“怎么做”,更写出美食背后的文化心理与民俗,给读者留下了深深的文化地域标签。作者之于饮食,从来不止谈吃这么简单。味在舌尖而意在言外,始终是沉洲饮食书写的深层精神所在。《母亲的太平燕》行文至末,“母亲已经八十六岁了,一年前就不再自己动手包扁肉燕了。这做年过节的味道,开始感觉缺了点什么,让人心头莫名其妙地不踏实起来。”看到这行文字,我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完全契合刘勰的“物以貌求,心以理应”。我这个沉洲笔下的“海货代”,自小吮吸各种海鲜汁水长大,妈妈开过餐厅,总有人慕她的各色美食而来,养得我自小口味比较“叼”。又因工作后管理过五星级酒店的缘故,拥有山海、中外皆通的胃肠之余,当然也练就一身上可米其林三星、各色私宴,下可路边摊的味觉包容与鉴别本领,但对于千滋百味都尝遍却难舍家中一碗饭的吃货而言,妈妈的味道永远是我味蕾的起点。可惜,妈妈八年前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我不知道有多少读者被这一条触及味蕾的引线拉出漫天飞舞的回忆,但我深刻理解沉洲编织在文字背后“无母何恃”的巨大不安。这是文字的力量。

先圣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饮食主张,为世人所熟知。这八字之道,源自对食物的尊重、对自然的敬畏,是中华饮食文化之根。然而,随着现代社会科技边界的不断突破,人类约束欲望的自觉也在逐渐下降,人类与自己与自然的相处之道面临巨大挑战,各种复杂现象纷至沓来,饮食行业首当其冲地面临危机。“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的自然饮食之道,在转基因食品、添加剂、勾兑工艺等现代科技的冲击下分崩离析。这不仅仅是中国饮食文明的危机,也是全球饮食文明的危机。“我们从未享有过如此多的资源和食材,然而,我们的饮食质量却前所未有的糟糕。”这是法国名厨阿兰·杜卡斯从哲学和政治角度思考美食未来而发出的感慨。“文变染乎世情”,文学必须融入现代因素,如果缺乏对现代饮食危机的敏锐感受力,就等于截断了传统与创新之间的血脉,它的创造使命就难以完成。沉洲在《闽味儿》描述或评判食物的同时,一直离不开那根思考人类社会生存与发展的心弦,行文中始终贯穿着一份对传统文化的深情回望,不停地在他所向往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碰撞产生的阵痛中发出沉重的诘问。基于这点,作家的良知与勇气值得点赞与佩服。但我认为,在工业文明的大环境下仅有这份勇气是不够的。因为文学不应只是历史的拓片,它还应该是精神之火、思想之刀。今天的人类已经无法回到过去那个鸡犬相闻、阡陌交通的世外桃源,那么如何通过深层文化肌理,重建人们对大自然的敬畏,在商业文明与商品经济发展中与生态的可持续发展中寻求一种平衡,指向更为复杂真相的遮蔽,这是今天更多写作者的责任。

(散文集《闽味儿》,沉洲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9月。沉洲:本名陈健,著有散文集《追花人》《武夷山——自然与人的天合之作》《有种痛苦叫迷恋》等六部,曾两次获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选本。

本文作者陈冬梅:文学博士。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福建省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曾获第五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奖。)

陈冬梅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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