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茶”“书”同体——评叶梓文化散文集《书法里的茶》
2022-08-07 生活

丁念保

五年前,青年作家叶梓出版了《茶痕:一杯茶的前世今生》(山东画报出版社,2016年)一书,封面上所署的“中国历代茶画解读”,一语破的,点明了该书的主题内容。该书是叶梓“茶文化系列”的第一部专著,其对中国历代涉及茶人、茶事、茶具、茶艺等的绘画(他称之为“茶画”)的富有想象力和趣味性的解读,为茶文化研究开辟了新的生面,也受到了茶学研究界的广泛关注。

2021年10月,叶梓的新著《书法里的茶》由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是为其“茶文化系列”的第二部专著,可视作前一部作品的姊妹篇。如果说,前一部作品是一次投石问路的写作尝试,是作者由文学写作向文化写作转型的一个标志,那么,深耕多年之后的这部新著,则俨然是茶文化研究领域的可贵收获,由此,称叶梓为一个年轻的茶文化研究者,大概没有人认为是腴美之辞了。

收在《书法里的茶》中的茶文化散文,以中国历史上的“茶书”,即涉及茗茶内容的书法和篆刻作品为解读对象,具体范围则包括诗歌、对联、函札、小品文、名章、居室雅号等。这些散文共三十二篇,大体按“茶书”作者所处的朝代顺序排列,皆为单独成篇的精短散文,相互之间又穿插、避让、映衬、补充和呼应,构成一个统一的艺术整体,既显示出中国茶文化和书艺篆刻文化的丰富博深,又揭橥了世道人心、生活趣味和生命真谛。

作为一部道地的文化研究著作,《书法里的茶》的优长与贡献,首先在于茶文化的总结与阐发。该作以书法和篆刻为聚焦和引线,对远自三国,下迄当今之世的茶文化,来了一次全面周详的检视与巡礼。自上世纪末季以来,随着经济社会的急遽发展和人民群众生活水准的普遍提高,喝茶在人们生活中所占的比重也愈来愈高,从喝到品,从家庭到茶馆和会所,从普通消费到时尚应酬,喝茶愈来愈成为人们生活享受和永不厌足的精神追求的一部分,甚至成了不少人蠡测自己生活质量和精神品级的标尺。但是,与节奏缓慢、文化认同单一的农耕时代相比,我们厕身其中的消费时代的茶文化还是显得瘠薄了不少,远远比不上传统社会来得多彩和浓酽。借着作者的言说和引领,我们十分欣喜地知道了,中国传统社会的茶文化,有着一个植根于宫廷文化、儒家士大夫文化、道家隐逸文化和禅文化等诸多领域的广袤厚实的传统。譬如,宫廷的赐茶,士大夫的茶宴,民间的试茶和斗茶,以及不少地方的茶俗礼仪,就是我们寡知薄闻,咋舌不已的。

比方,叙及赐茶时,作者总结道:“有宋一代,随着赐茶制度的完善以及茶在人们的生活中所占地位的日益重要,名茶也成为统治者购物名单中重要的物品之一,并在社会政治生活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我们还了解到不少关于赐茶的历史知识,如有些皇帝会向宰执近臣亲自布茶,“亲手注汤击拂”,而有些皇帝,则会在出行时带上几十人的“茶酒班”。(《赐茶》)而茶宴呢,亦称茶会,是指以茶宴饮、斗茶为乐的雅集聚会,“其最早见诸史料,大约在南北朝时期”,“到了宋代,随着茶叶产区的扩大和制茶、饮茶方法的革新以及茶艺的日渐精深,茶宴之风更为盛行。君王有曲宴点茶畅饮之例,百姓有茶宴品茗斗试之举,官场民间、文人骚客、寺院僧侣,处处皆可见茶宴。”(《茶宴》)至于斗茶,“在早期是指流行于民间的一种茶农之间评比茶叶优劣的自发性娱乐活动,又被戏称为‘茗战’”,有宋以降,斗茶之风兴盛起来,“逐渐成为一种集观赏性、趣味性、娱乐性为一体的大众化娱乐活动。”在此基础上,作者更进一步阐发道:“宋代的斗茶,从茶民制茶者到茶商,从民间到皇宫,从百姓到文人雅士,几乎是各个阶层都爱玩斗茶。茶民制茶者玩斗茶,是为了自己的茶得个好名次;茶商玩斗茶,是为了更好地推销自己的茶饼;百姓与文人雅士玩斗茶,则是闲情之趣。”(《宋朝斗茶》)就此,该著犹如一部小型的茶文化宝典,极大地满足了读者的求知欲望。

如前所述,《书法里的茶》中的茗茶内容,是以书艺篆刻为聚焦和引线的,如果说茗茶内容是“道”,那么书艺篆刻作品就是“器”了。勿宁说,作者笔下的散文篇什,均为“书”“茶”合体浑融不二的艺术品,抛开书艺篆刻去谈什么茶文化,就如品藻中国旅游图徽“马踏飞燕”时,置马蹄下疾驰飞翔的“燕”于不顾,而去大谈特谈横空出世的“天马”一样悖谬。然而,为了叙述的方便,这里仍然不得不剔肉抽筋,专门谈一谈该书中茶文化的“穿珠之线”——书法和篆刻。

叶梓本生活在号称“陇上小江南”的甘肃天水,十数年前借机到了如梦似幻的真的江南工作,可谓其生涯中沉着痛快第一事也。先后供职于杭、苏新闻和文化部门,观摩和报道书画展览,对他来说既是职守所在,又是念兹在兹魂萦梦绕的精神寄托。因之,叶梓熟悉中国书画史的所有大的、有意味的“关节”——此次写作《书法里的茶》,于他而言简直就是唾手而得。作者论及的“茶书”篆刻作品,大体可分为如下几类:

一是函贴短札。如三国吴时皇象《急就章》;唐怀素《苦笋帖》;宋蔡襄《思咏帖》《精茶帖》《扈从贴》,苏轼《一夜帖》《啜茶帖》《季常帖》,黄庭坚《茶宴帖》,赵令畤《赐茶帖》,陆游《尊眷帖》《上问台闳尊眷贴》;明董其昌《试墨帖》,朱耷《致方士琯尺牍》等。该书首篇是《<急就章>里的茶》,《急就章》传为西汉元帝黄门令史游所编纂的童蒙识字课本,因篇首有“急就”二字得名。不少著名的书法家如张芝、崔瑗、钟繇、索靖、王羲之等都曾书写过《急就章》,惜乎未能留存下来。现存最早的《急就章》写本,传为三国吴时皇象所书,此本代有传刻,如宋叶梦得刻本、明杨政据叶梦得刻本翻刻的“松江本”——绕了这么远,只为了引出刻本中的一句话:“板柞所产谷口茶”——依作者之见,这是我国最早的“茶书”。再如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苦笋帖》,为唐时与张旭并称“颠张醉素”的怀素所草的短札,内容只有寥寥十数字:“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对于此帖,作者引清代吴其贞《书画记》评道:“书法秀健,结构舒畅,为素师超妙入神之书。”似此,作者论及的古代书家个人书信或记事短札,短可十余字,长则数十字,“内容难免枝枝蔓蔓,家长里短,一时半会说不清”,而就当时书写情形来说,本非精心构思,更未想着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孰料“无欲于佳乃佳”,反成稀世名帖,书法绝品。饶有意味的是,名贯中国书法史的荦荦大者,不少人都留下了茗茶内容的书帖,此真乃中国茶史之幸了。

二是诗词联语。在浩如烟海的古典诗词之中,“饮酒诗”也许是最能显现诗人才情和落拓不羁的精神气度的一个类型,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豪句佳篇。如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韦应物的“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李白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等等。与这些豪气干云的诗句不同,历代的“咏茶诗”就显得“安静”了许多,基本上处于一种隐身状态,数量也似乎少了一些。然而,有宋以来,随着茶饮宴乐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习尚,文人士大夫品茶咏茶,撰写诗词联语也蔚然成风。经作者搜求指引,我们得以管窥历代“茶书”名联,如清梁同书“棐几只摊淳化帖,雪瓯频试敬亭茶”,冯文蔚书“彭泽漫知琴上趣,焦坑闲试雨前茶”,赵之谦书“扫地焚香得清福,粗茶淡饭足平安”等。这些联语,大多表现了文人士大夫淡泊闲适的生活态度与审美追求。与之相比,茗茶诗词则在书法史上占据了更为重要的地位。其一,为书学大家吟就并书写的“茶书”诗词存世不少,如宋蔡襄《即惠山泉煮茶》,米芾《苕溪诗卷》;明文徴明《茶具十咏》,徐渭《鹧鸪天·竹炉汤沸火初红》;清郑板桥《竹枝词》等,这些作品也在茶文化传扬方面作出了卓异的贡献。其二,一些书法名家因陶醉于前人茗茶诗词的艺术意境,心摩手追,精心结撰了前人之作,如明初宋克写得龙飞蛇舞的章草名品《和章岷从事斗茶歌》,究其内容,本为北宋名臣范仲淹所作。这类“茶书”,是书法家与前代文人的令人神往的精神交流,也为茗茶艺术留下了饶有趣味的佳话。

三为散文小品。由于篇幅长的原因,这一类型的“茶书”作品并不多,然而,内容的博雅风貌与经典性质,决定了这部分作品在茶学史上占据了更为重要的地位,它们更易为茶艺爱好者和茶学研究者所重视。这类作品中,声名最著者莫过于明徐渭自吟并撰写的《煎茶七类》,是在唐代卢仝茶论的基础上琢磨总结润色修改而得,分人品、品泉、烹点、尝茶、茶宜、茶侣、茶勋七则,简直就是卢仝和陆羽之后中国人的“茶经”或“喝茶指南”。叶梓认为,徐渭的独到之处在于,在“茶学”中首次将“人品”提到了首位。而论其书体,“奇逸超迈,纵横流利,用笔挺劲而腴润”,应是徐渭行书中的精品。除此而外,作者论列的书法散文小品,尚有徐渭录自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的《山静日长》长卷,金农所录由明代藏书家都穆创作的《玉川子嗜茶帖》等,这里就不具体分剖了。

再来谈谈《书法里的茶》的散文写作艺术。

其一,作为一位在茶文化研究领域浸淫未久的年轻作家,叶梓显示了一种勤研精思、博学通透的学者之风,其文广征博引,知识性强,极大地满足了消费时代读者的求知欲望。其实,历代茗茶内容的信函、书札、诗词、文赋与笔记小品卷帙浩繁——譬如,陆游一生就写过三百多首茶诗——但是,形诸笔墨篆刻且存世的,只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这也给作者的运思与写作造成了一定的困难,然而,作者善于大处着眼,尽力盘活写作空间,力求使自己的论说立足于更为广阔坚实的基座上,因而取得了以一当十、寄丰富于简约的艺术效果。

其二,虽然面对着极为严肃的茶文化研究论题,但作者追求的却是写作状态上的自在性与艺术表现上的随机性,避免了篇与篇之间布局的相似与熟识度。起,中间的转移,止,看来都没有规程,似乎只是兴之所至,具体落笔时却是慎之又慎,巧妙擘画,因而取得了移步换景,掩映生姿的艺术效果。譬如,《乃可径来》,就是一篇“兴在有意无意之间”的佳作。此文开篇援引唐代大书法家怀素写给一位朋友的短信:“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但是,这位朋友是谁,信史资料与野史轶闻均未提及,叶梓自然也没法弄清楚了。看来这写作要断了,然而叶梓却荡开一笔,生出了新的波澜——他接下来引用分析的是陆羽的《僧怀素传》——该文是陆羽和怀素友好交往的有力见证,并由此得出了意味深长的结论:“一个茶客,一个僧人,他们的交往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次双赢:陆羽通过怀素提高了书法的认知与审美能力……怀素受陆羽的影响,对茶学的理解与体悟更为深刻。”呵,原来兴在此而意在彼啊。

行文至此,该打住了。叶梓在茶文化研究与写作方面,看来是“来者有备”,大概不会停下他探索的脚步了,希望他能在坚持写作个性的同时,进一步提高史学修养,加强茶学专业考证能力,解决茶学领域的疑难问题,写出像名家书帖那样的更为厚实的作品。

(《书法里的茶》,叶梓著,中州古籍出版社,2021年10月出版。叶梓:本名王玉国,甘肃天水人。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等期刊,出版有《天水八拍》《山水客》《陇味儿》等10余部。近年来致力于南宋诗人范成大的研究。现居苏州。

丁念保:甘肃天水师范学院教授,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星星诗刊》等期刊。)

丁念保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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