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

知名诗人远洲，没想到散文也写得真挚纯粹。比如《父亲的时间》这篇，我看了两遍，颇受感染。父亲出身寒苦，旧社会里边耕边读，解放前夕当了老师。由于人品好、有学识、敬事业，所以桃李遍四方，不乏成就大者。即使普通劳动者，也经常来探望老师。老师谨小慎微，处处与人为善，经常接济家庭困难的学生，自己则分外节俭，常年抽的劣质烟。

此文两处尤见父子知音，可谓打动人心。儿子要出一本书，父亲便拿出5000元赞助。儿子感动复惭愧，想了想只接了2000元，中庸双美。文人多半困顿，挣不来大钱，家人不理解，可父亲理解。远洲很幸运，想来父亲是他的真读者，而且研判儿子作品确实好，值得出版传播，理应鼎力支持。

另一处是远洲漂泊西安打工，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尴尬的时期。虽然经奋斗，工作关系正式调入西安，后因妻子调不进，又遇上报刊整顿诸种原因，他又无奈地调回老家。无论遇到什么境遇，知子莫如父，儿子在父亲眼里都是好儿子。某次父子聊天，父亲说“给你一个县委书记当，你也能够胜任”——远洲很惊讶，原来父亲眼里的儿子分量如此重啊！要知道在一个小县城里，这个评估意味着什么。

我不由进入小说思维，试将远洲父亲说这话时的心理道白出来：我儿本来优秀，只是眼下困窘期，我要高度认可他，鼓励他……时见某些官员德才两差，真是比不上我儿……我儿若是县委书记，跑一趟省城领导，甚或只是打个电话，一切问题不就解决了……总之一个慈父形象，如在眼前。

与远洲交往了几十年，不曾将他与官员联想，自然也没想过远洲适合做个什么官。不错，古典中国的官，基本是诗人，书法也十分好；问题在于如今不是古典中国，远洲及远洲同类们就有点生不逢时了。现在，请允许我以组织部长的眼光考察远洲，以为最适合他的官职是政协主席，副主席尤好。理由如下：远洲有文化，人缘好，孝敬父母热爱妻儿，写诗而无诗人的偏激怪诞，饮酒不贪杯，下棋输赢都开心，对于别人的点滴帮助都会铭记永远，珍惜食物，任何饭局上请他上座或末座皆无所谓，等等长处。

而其《奶妈程春娥》呢，我看了三遍，并非此文可入《昭明文选》，而因其他缘故。第一遍悲叹中国的乡村女人太苦难，当然也确属伟大；第二遍，联想到鲁迅深情叙写他的奶娘长妈妈；第三遍读罢，很钦佩远洲如此细细琐琐记录奶妈。单是这一个选材，便足以显出作者的人文境界！

作者两岁时被送去奶妈家，是奶妈一生经管众多的他人孩子中的第一个，“我和比我大七岁的奶哥、小四岁的奶妹一起玩耍成长，充满了童年的乐趣。在奶妈的精心养育下，我的身子骨慢慢长硬朗了”。六岁时离开，因为要上学了，时间也就四年。但这是人生最初的四年，是官能与记忆剪彩的四年，旭日新月的四年，是江源河头的四年，决定人一生品质的四年！

与奶妈保持终生母子关系者，少见。多半视奶妈如奶羊，甚至彻底忘却。远洲不是这样，这是善善互美的佳话。奶妈的亲生儿子，由于穷困受了坏人教唆，犯罪进了监狱。奶妈靠着给人洗盐袋、脱土坯，分分文文苦力挣钱替儿还债。碰上这么个儿子，亲生的，命，不说也罢。关键是经管别人的十五个孩子中的一个，也犯罪进了监狱，奶妈依然视作亲生，苦力为其挣钱，或探监或托人捎钱去。想着那小子快刑满出狱了，出来后怎么开始新生活呢？苦巴巴攒了1000元，自感身体撑不到相见之日，就在那小子即将出狱的前半年，她拿来钱请远洲存入银行，届时面交……读到此处我不由落泪。

幼儿与奶妈的关系是一种特别的母子关系，一开始，你替我看孩子、我给你付工钱，属于市场关系。但是日子一久，商业味减弱，血肉亲情滋生出来，及至血肉亲情上升到第一位了。奶妈为什么珍重别人的孩子呢？不必讳言，初开始的原因是挣钱，一个月八块钱。在那个年代，一个劳动日值在多半农村不足一毛钱呢，八块钱意味着一个农民需要下地干活几个月呀哥们！

远洲笔下的奶妈，与其经管的孩子的关系，升华为经典的母子关系，散发出耀眼的人性光辉！得人点滴好处，便用一生回报，这已经不是通常说的美德，而是一种信仰了。所以书中另外几篇文章，远洲念念不忘朋友对于他的不足挂齿的帮助——正是奶妈的善的基因接力。

在我印象里，远洲是个单纯的大儿童。儿童气质天真贪玩，比如亲近动物。《燕窝》就挺有意味，细致观察描写燕子筑巢育儿，后与势众的麻雀搏斗败走，巢被占了去。这是小说家的潜质，这个现象谁又写过？我只晓得鹊巢鸠占，是说斑鸠不会做窠，经常强占喜鹊的窠，未闻燕窝雀占去也。远洲如此文章，是否要增加一个新的成语？那就牛大了。

《丹凤有个银洞峡》也写得很主层次感与画面感，有段话值得引用：“瀑布在上游平静如潭，下游温文如池。完整的人生不也大致如此？有短暂的腾飞，也有短暂的跌落，但大多时候只是平淡。”很哲理是吧？就是李白，也不可能天天“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多半日子也还是寡淡如水的，绚丽夺目只是某些特定瞬间。

书中另一组文字，编辑记者往事，有趣也颇见人生况味：梦想与失落，羡慕城市又难以融入，漂泊心境历历纸上。城市化进程中，有此境遇感受者，何止成千上万。但是某日豁然开朗，铺盖一卷回故乡，不也很好嘛！于是游历欧洲时情绪大变了：“无论怎样的地貌地形，以草地、果园、庄稼、树林为主色调的绿野，波浪般源源不断地涌来，一直涌到人的心底”——美且诗意，同时思考不乏深度：“欧洲的文化大多集中体现在教堂里、宫殿中。而我们中国的文化却常常深埋于地下，如兵马俑及汉唐陵墓等。”

文章固然千古事，我却觉得不及家庭合睦现世福报好。远洲在西安早就买了大书房，山城老家三层小楼，想住哪住那。妻子贤淑，一双闺女聪慧乖孝，事业学业皆有成。父母想去何处玩儿，女儿手机摁一通，车票机票酒店立马落实，退休领导未必皆有此待遇呢。

丹江边商山下，水大可行船，土肥结瓜大，所以出人才。官员可数，级别不低；文士罗列，更不亚于烤肉串。仅我熟识的文艺家，以序齿排名便有王家民、贾平凹、远洲、李育善等，不妨称其“新时代商山四皓”。若单项看写诗下棋谁最好，远洲无疑排首位——

至于远洲散文，由于赤子之心自然流露，笔下就情深意长了。日月流影，雪泥鸿爪，读时可圈可点。所以受命献序，喜悦如斯。

（散文集《人生四记》，远洲著，2022年10月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方英文，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书画院院士，有各类作品500万字，以三部长篇小说《落红》《后花园》《群山绝响》最具影响，散文亦广受读者喜爱，代表作有《种瓜得豆》《短眠》《偶为霞客》等，有英文版小说集《太阳语》，阿拉伯文版小说集《梅唐》，曾获柳青文学奖等众多奖项。

远洲，原名张建民，在《诗刊》《星星》《十月》《萌芽》《文艺报》等报刊发表诗作、散文150余万字，出版有诗集《城市泥土》《远洲朗诵诗选》，散文集《在低处》《人生四记》等多部作品，曾获萌芽文学奖及各类诗歌大赛奖。）

方英文

来源:青年报